谏用刑书

将仕郎、守麟台正字臣陈子昂谨顿首冒死阙上疏：臣本蜀之疋夫，官不望远，陛下过意擢臣草莽之下，升在麟台之合，光宠自天，卓若日月，微臣固陋，将何克负？然臣闻忠臣事君，有死无二，怀佞不谏，罪莫大焉。况在明圣之朝，当不讳之日，方复钳口下列，俯仰偷荣，非臣之始愿也。不胜愚惑，辄奏狂昧之说，伏惟陛下少加察焉。臣闻古之御天下者，其政有三：王者化之，用仁义也；霸者威之，任权智也；强国胁之，务刑罚也。是以化之不足，然后威之；威之不变，然后刑之。故至于刑，则非王者所贵矣。况欲光宅天下，追功上皇，专任刑杀，以为威断，可谓策之失者也。伏观陛下圣德聪明，游心太古，将制静宇宙，保又黎人，发号施令，出于诚慊。天下苍生，莫不想望圣风，冀见神化，道德为政，将待于陛下矣。且臣闻之，圣人出，必有驱除，天人之符休命也。日者东南微孽，敢谋乱常，陛下顺天行诛，罪恶咸服，岂非天意欲彰陛下神武之功哉？而执事者不察天心，以为人意，恶其首乱倡祸法，令各诛屠，将息奸源，穷其党与。遂使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冀以惩创，劝于天下。逆党亲属，及其交游，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讯，枝叶蟠拏，大或流血，小御魑魅。至有奸人荧或乘险相诬𫄙告疑以冀图爵赏，叫于阙下者，日有数矣。于时朝廷皇皇，莫有自固，海内倾听，以相惊恐。赖陛下仁慈，悯斯危惧，赐以恩诏，许其大功已上，一切勿论。时人获泰，谓生再造。愚臣窃亦欣然，贺陛下圣明，得天下之机也。不谓议者异见，又执前图。比者刑狱纷纷复起，陛下不深思天意，以顺休期，尚以督察为理，威刑为务，使前者之诏不信于人，愚臣昧焉，窃恐非三皇五帝伐罪吊人之意也。臣窃观当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曩属北胡侵塞，西戎寇边，兵革相屠，向历十载。关河自北，转输幽燕，秦蜀之西，驰骛湟海，当时天下疲极矣。重以大兵之后，屡遭凶年，流离饥饿，死丧略半。幸赖陛下以至圣之德，抚宁兆人，边境获安，中国无事，阴阳大顺，年谷累豋，天下父子，始得相养矣。故扬州搆祸，殆育五旬，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岂非天下蒸庶厌凶乱哉？臣以此卜之，知百姓思安久矣。今陛下不务玄默以救疲人，而反任威刑以失其望，欲察察为政，肃理寰区，臣愚暗昧，窃有大惑。且臣闻刑者，政之末节也，先王以禁暴整乱，不得已而用之。今天下幸安，万物思泰，陛下乃以末节之法察理人，臣愚以为非适变随时之议也。顷年以来，伏见诸方告密，囚累百千辈，大抵所告皆以“杨州”为名，及其穷究，百无一实。陛下仁恕，又屈法容之，傍许他事，亦为推劾。遂使奸恶之党，决意相雠，睚眦之嫌，即称有密。一人被讼，百人满狱，使者推捕，冠　盖如云。或谓陛下爱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宁所。臣闻自古圣人，不有外患，必有内忧，物理之自然也。臣不敢以远古言之，请借隋而况。臣闻长老言：隋之末代，天下犹平。炀帝不龚，穷毒威武，厌居皇极，自总元戎，以百万之师，观兵辽海，天下始搔然矣。遂使杨玄感挟不臣之势，有犬盗之心，欲因人谋，以窃皇业。乃称兵中夏，将据洛阳，哮阚之势，倾宇宙矣。然乱未逾月，而首足异处，何者？天下之弊，未有土崩，蒸人之心，犹望乐业。炀帝不悟，暗忽人机，自以为元恶既诛，天下无巨猾也，皇极之任，可以刑罚理之。遂使兵部尚书樊子盖专行屠戮，大穷党兴，海内豪士，无不罹殃，遂至杀人如麻，血流成泽，天下靡然，始思为乱矣。于是萧铣、朱粲起于荆南，李密、窦建德乱于河北，四海云摇，遂并起而隋族亡矣，岂不哀哉！长老至今谈之，委曲如是。臣窃以此上观三代夏殷周兴亡，下逮秦汉魏晋理乱，草不皆以毒刑而致败坏也。夫大狱一起，不能无滥，何者？切笔之吏，寡识大方，断狱能者，名在急刻，文深纲密，则共称至公，爰及人主，亦谓其奉法。于是利在杀人，害在平恕。故狱吏相诫，以杀为词，非憎于人也，而利在己。故上以希人主之，𭥍下以图荣身之利。徇利既多，则不能无滥，滥及良善，则淫刑逞矣。夫人情莫不自爱其身，陛下以此察之，岂能无滥也。冤人吁嗟，感伤和气，和气悖乱，群生厉疫，水旱随之，则有凶年。人既失业，则祸乱之心怵焉而生矣。顷来亢阳僭候，密云而不雨，农𬖘未瞻望嗷嗷，岂不由陛下之有圣德而不降泽于下人也？倘旱遂过春，废于时种，今年稼穑必有损矣。陛下何不敬承天意，以泽恤人？臣闻古者明王重慎刑罚，盖惧此也。书不云乎：“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陛下柰何以堂堂之圣，犹务强霸之威哉？愚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且愚人安则乐生，危则思变，故事有招祸而法有起奸。倘大狱未休，支党日广，天下疑惑，想恐无辜，人情之变，不可不察。昔汉武帝时，巫蛊狱起，江充作诈，惑乱京师，致使太子奔走，兵交宫关，无辜被害者以千万数，刘氏宗庙几倾覆矣。赖武帝得壶关三老上书，廓然感悟，夷江充三族，余狱不论，天下以安尔。臣每读汉书至此，未尝不为戾太子流涕也。古人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伏愿陛下念之。臣不避汤镬之罪，以蝼蚁之命轻触宸严。臣非不恶死而贪生也，诚恐负陛下恩遇。臣不敢以微命蔽塞聪明，亦非敢欲陛下顿息刑罚，望在恤刑尔。乞三事大夫图其可否。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无以臣微而匆其奏，天下幸甚。臣子昂诚惶诚恐，死罪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