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明太子文集卷第五
令旨解二谛义
二谛理实深玄，自非虚怀，无以通其弘远。明道之方，其由非一。举要论之，不出境智。或时以境明义，或时以智显行。至于二谛，即是就境明义。若迷其方，三有不绝；若达其智，万累斯遣。所言二谛者，一是真谛，一名俗谛。真谛亦名第一义，俗谛亦名世谛。真谛、俗谛，以定体立名；第一义谛、世谛，以褒贬立目。若以次第言说，应云：一真谛，二俗谛。一学二合，数则为三。非直数过于二，亦名有前后，于义非便。真既不因俗而有，俗亦不由真而生，正可得言一真一俗。真者是实义，即是平等，更无异法能为杂间。俗者，即是○集议，此法得生，浮伪起作。第一义者，就无生境中，别立义名，言此法最胜最妙，无能及者。世者，以隔别为义，生灭流动，无有住相。涅盘经言：“出世人所知，名第一义谛；世人所知，名为世谛。”此即文证褒贬之理。二谛立名，差别不同。真谛、世等，以一义说；第一义谛，以二义说。正言此理，德既第一，义亦第一。世既浮伪，更无有义，所以但立世名。谛者，以审实为义。真谛审实是真，俗谛审实是俗。真谛离有离无，俗谛即有即无。即有即无，斯是假名；离有离无，此为中道。真是中道，以不生为体；俗既假名，以生法为体。
南涧寺慧超咨曰：“浮伪起作，名为之俗；离于有无，名之为真。未审浮伪，为当与真一体，为当有异？”
令旨答曰：“世人所知，生法为体；出世人所知，不生为体。依人作论，应如是说。若论真，即有是空，指空为有。依此义明，不得别异。”
又咨：“真俗既云一体，未审真谛亦有起动自动，不关真谛？”
令旨又答：“真谛寂然，无起动相。凡夫惑识，自横见起动。”
又咨：“未审有起动而凡夫横见，无起动而凡夫横见？”
令旨又答：“若有起动，则不名横见；以无动而见，所以是横。”
又咨：“若法无起动，则唯应一谛？ ”
令旨又答：“此理常寂，此自一谛；横见起动，复是一谛。唯应有两，不得言一。”
又咨：“为有横见，为无横见？”
令旨又答：“依人为语，有此横见。”
又咨：“若依人语，故有横见；依法为谈，不应见动？ ”
令旨又答：“法乃无动，不妨横者，自见其动。”
丹阳尹晋安王萧纲咨曰：“解旨：‘依人为辨，有生不生。’未审浮虚之与不生，只是一体，为当有异？”
令旨答曰：“凡情所见，见其起动；圣人所见，见其不生。依人为论，乃是异体；若语相即，则不成异。具如何释？不复多论？ ”
又咨：“若真不异俗，俗不异真，岂得俗人所见，生法为体，圣人所见，不生为体？”
令旨答：“既俗知真，即真见俗。就此为谈，自成无异。约人见自有生，生不殊辨。”
又咨：“未审俗谛之体，既云浮幻，何得于真实之中，见此浮幻？”
令旨答：“真实之体无浮幻，惑者横讲，谓之为有。无伤真实，体自玄虚。”
又咨：“圣人所见，见不流动；凡夫所见，自见流动。既流不流异，愚谓不得一？”
令旨答：“不谓流不流各是一体，正言凡夫于不流之流横见此流。以是为论，可得成一。”
又咨：“真寂之体，本自不流。凡夫见流，不离真体。然则但有一真，不成二谛？ ”
令旨答：“体恒相节，理不得异。但凡见浮虚，圣睹真寂。约彼凡圣，可得立二谛。”
招提寺慧琰咨曰：“凡夫见俗，以生法为体；圣人见真，以不生为体。未审生与不生，但见其异，复依何议，而得辨一？”
令旨答曰：“凡夫于无构有，圣人即有辨无。有无相即，此谈一体。”
又咨：“未审此得谈一，一何所名？”
令旨答曰：“以有不异无，异不异有，故名为一，更无异名。”
又咨：“若无不异有，有不异无，但见其一，云何为二？”
令旨答：“凡夫见有，圣人见无，两见既分，所以成二。”
又咨：“圣人见无，无可称谛；凡夫见有，何能称谛？”
令旨答：“圣人见无，在圣为谛；凡夫审谓为有，故于凡为谛。”
栖玄寺昙宗咨曰：“圣人为见世谛，为不见世谛？”
令旨答曰：“圣知凡人见有世谛，若论圣人，不复见此。”
又咨：“圣人既不见世谛，云何以世谛教化众化？”
令旨答：“圣人无惑，且不见世谛，无妨圣人知凡夫所见，故曲随物情，说有二谛。”
又咨：“圣人知凡见世谛，即此凡夫不？”
令旨答：“此凡即是世谛，圣人亦不见此凡。”
又咨：“圣既不可凡，焉知凡见世谛？”
令旨答：“圣虽无自，凡亦能知有。凡自谓为有，故曲赴其情，为说世谛。”
司徒从事中郎王规咨曰：“未审真俗既不同，岂得相即之义？”
令旨答：“圣人所得，自见其无；凡人所得，自见其有。见自不见，无妨俗不出真外。”
又咨：“未审既无异质，而有二义，为当义离于体？为当即义即体？”
令旨答：“更不相出，名为一体；愚圣见殊，自成异义。”
又咨：“凡夫为但见俗，亦见得真？”
令旨答：“止得见真，不得见真。”
又咨：“体既相仰，宁不睹真？”
令旨答：“凡若见真，不应睹俗；既望，焉得见真？”
灵根寺僧迁咨曰：“若第一以无过为义，此是赞叹之名。真离于俗，亦应是赞叹之名？ ”
令旨答曰：“即此真体，不得言叹。第一义谛，既更立美名，所以是叹。”
又咨：“无胜我者，既得称赞； 我体即真，何故非叹？”
令旨答：“无胜我者，所以得称赞。我体即真，亦是我真，故非赞叹。”
又咨：“我无过者，所以得称赞叹。我是不伪，何得非赞？”
令旨答：“不伪只是当体之名，如人体义，谓之解义，正足稽其实体，岂成赞叹？”
又咨：“此法无能出者，焉能即是赞叹？”
令旨答：“既云无出，非赞如何？”
罗平侯萧正立咨曰：“未审俗谛是生法不？”
令旨答曰：“俗谛之体，正是生法。”
又咨：“俗既横见，何得有生？”
令旨答：“横见为有，所以有生。”
又咨：“横见为有，实自无法；实既无法，说何为生？”
令旨答：“即此生法，名为横见；亦即此横见，名为生法。”
又咨：“若是横见，实自无生；若必有生，名何横见？”
令旨答：“既云横见，不应有生；但横见为有，有此横生。”衡山侯萧恭咨曰：“未审第一义谛，既有义目，何故是谛，独议无名？”
令旨答曰：“世既浮俗，无义可辨。”
又咨：“若无义可辨，何以称谛？”
令旨答：“凡俗审见，故立谛名。”
又咨：“若凡俗见有，得受谛名；亦应凡俗见有，得安义字？”
令旨答：“凡俗审见，故谛名可立；浮俗无义，何得强字为义？”
又咨：“浮俗虽无实义，不无浮俗之义。既有此浮俗，何得不受义名？”
令旨答：“正以浮俗，故无义可辨；若有义可辨，何名浮俗！”
中兴寺僧怀咨曰：“令旨解言：‘真不离俗，俗不离真。’未审真是有相？俗是有相？有无相殊，何得同体？”
令旨答曰：“相与无相，此处不同。但凡所见有，即是空所见无。□□□，以此为论，可得无别？”
又咨：“既是一法，云何得见为两？见既有两，岂□□法？”
令旨答：“理乃不两，随物所见，故得有两。”
又咨：“见既有两，岂不相违？”
令旨答：“法若实两，可得相违！法实不两，人见自两。就此作论，焉得相乖！”
又咨：“人见有两，可说两人；理既是一，岂得有两？”
令旨答：“理不两，而令人成两。”
始与王第四男萧映咨曰：“第一义谛，其义第一，德亦第不一？”
令旨答曰：“义既第一，德亦第一。”
又咨：“直言第一，已包德义；何得复加‘义’字，以致繁复？”
令旨答：“直言第一，在义犹昧；第一见义，可得尽美。”
又咨：“若加‘义’字，可得尽美；何不加以‘德’字，可得尽美？”
令旨答：“第一是德，岂待复加？但加‘义’字，则德义双美。”
又咨：“直称第一，足见其美；偏加‘义’字，似有所局？ ”
令旨答：“第一表德，复加‘义’字；二美俱陈，岂有所局！”
吴平世子萧励咨曰：“通旨云：‘第一义谛、世谛，褒贬立名；真俗二谛，定体立名。’寻真谛之理，既妙绝言虑，未审云何有定体之旨？”
令旨答曰：“谈其无相，无真不真；寄名相说，以真定体。”
又咨：“若真无谛无体，今寄言辨体，未审真谛无相，何不寄言辨相？”
令旨答：“寄言辨体，犹恐贬德；若复寄言辨相，则有累虚玄。”
又咨：“真谛玄虚，离于言说。今既称有真，岂非寄言辨相？”
令旨答：“有此名，名自是相；无伤此理，无相虚寂。”
又咨：“未审此寄言辨体，为是当理，为不当理？”
令旨答：“无名而说名，不令当理。”
又咨：“若寄言辨名，名不当理，未审此寄，将作何说？”
令旨答：“虽不当理，为接引众生，湏名相说。”
宋熙寺慧令咨曰：“真谛以不生为体，俗谛以生法为体。而言不生即生，生即不生，为当体不中相即？为当义中相即？”
令旨答云：“体中相即，义不相即。”
又咨：“义既不即，体云何即？”
令旨答：“凡见其有，圣睹其无；约见成异，体就恒即。”
又咨：“体既无两，何事须即？”
令旨答：“若体无别两，缘见有两；见既两异，须明体即。”
又咨：“若如解旨，果是就人即明？”
令旨答：“约人见为二，二谛所以名生；就人见明即，此亦大妨。”
始兴王第五男萧晔咨曰：“真谛称真，是实真不？”
令旨答曰：“得真实真。”
又咨：“菩萨会真之时，为忘俗真不？”
令旨答：“忘俗忘真，故说会真。”
又咨：“若忘俗忘真，故说会真忘俗忘真，何得实真？”
令旨答：“若存俗存真，何谓实真？正由两遣，故谓实真。”
又咨：“若忘俗忘真，而是实真；亦应忘真忘俗，而是实俗。”
令旨答：“忘俗忘真，所以见真；忘真忘俗，弥见非俗。”
又咨：“菩萨会真，既忘俗忘真；今呼实真，便成乖理？”
令旨答：“假呼实真，终自忘真；两忘称实，何谓乖理！”
与皇寺法宣咨曰：“义旨云：‘俗谛是有是无，故以生法为体。’未审有法有体，可得称生？既是无法，云何得有生义？”
令旨答：“俗谛有无，相待而立，既是相待，故并得称生。”
又咨：“若有无两法，并称为生，生义既一，则有无无异？”
令旨答：“俱是凡夫所见，故生义得同。是有是无，焉得不异！”
又咨：“若有无果别，应有生不生？”
令旨答：“既相待立名，故同一生义。”
程乡侯萧祇咨曰：“未审第一之名，是形待已不？”
令旨答：“正是形待。”
又咨：“第一无相，有何形待？”
令旨答：“既云第一，岂待形待！”
又咨：“第一是待，既称第一，世谛待于第一，何不名为第二？若俗谛是待，而不称第二，亦应真谛是待，不名第一？ ”
令旨答：“若称第一是待，于义已足，无假说俗第二，方成相待。”
又咨：“若世谛是名，不称第二，则第一之称，无所形待？”
令旨答：“第一褒真，既云相待；世名是待，直置可知？”
光泽寺法云咨曰：“圣人所知之境，此是真谛。未审能知之智，为是真谛，为是俗谛？”
令旨答曰：“能知是智，所知是境。智来冥境，得言即真。”
又咨：“有智之人，为是真谛，为是俗谛？”
令旨答：“若呼有智之人，即是俗谛。”
又咨：“未审俗谛之人，何得有真谛之智？”
令旨答：“圣人能忘于俗，所以得有真谛。”
又咨：“此人既冥无生，亦应不得称人？”
令旨答：“冥于无生，不得言人；寄名相说，常自有人。”
灵根寺慧令咨曰：“为于真谛中见有，为俗谛中见有？”
令旨答曰：“于真谛中，横见有有俗。”
又咨：“俗谛之有，为实为虚？”
令旨答：“是虚妄之有。”
又咨：“为当见妄？为当见有？”
令旨答：“见于妄有人。”
又咨：“无名相中，何得见有名相？”
令旨答：“于无名相，见有名相，所以妄有。”
又咨：“于无名相，妄见为有。譬如火热，惑者言冷，得就热中有冷相不？若于无相而有名相，亦于中火应有此冷？”
令旨答：“火自常热，妄见有冷，此自惑不常异。”
湘宫去慧与咨曰：“凡夫之惑，为当但于真有迷，于俗亦迷？”
令旨答曰：“于真见有，此是迷真；既见有俗，不成迷俗。”
又咨：“若使解俗，便成解真；若不解真，岂得解俗？”令旨答：“真理虚寂，惑心不解；虽不解真，何妨解俗！”
又咨：“此心不解真，于真可是惑；此心既解俗，于惑应非惑？”
令旨答：“实而为语，通自是惑；辨俗森罗，于俗中各解。”
庄严寺僧旻咨曰：“世俗心中所得空解，为是真解？为是俗解？”
令旨答：“可名相似解。”
又咨：“未审相似为真为俗？”
令旨答：“习观无生，不名俗解；未见无生，不名真解。”
又咨：“若能照之智，非真非俗；亦应所照之境，非真非俗。若是非真非俗，则有三谛？ ”
令旨答：“所照之境，既即无生是真，岂有三谛！”
又咨：“若境即真境，何不智即真智？”
令旨答：“未见无生，故非真智。何妨此智未真，而习观真境？岂得以智未真智，“而使境非真境！”
宣武寺法宠咨曰：“真谛不生不灭，俗谛有生有灭。真俗两义，得言有异；谈其法体，只得是一。未审体从于义，亦得有二不？”
令旨答曰：“体亦不得合从于义。”
又咨：“未审就凡圣两见，得言两义？亦就凡圣两见，得言两体？”
令旨答：“理不相异，所以云一。就凡圣两见，得有二体之殊。”
又咨：“若使凡者见有，圣人见无，便应凡夫但见世谛有，圣人应见太无虚？”
令旨答：“太虚亦非圣人所见。太虚得名，由于相待。既由待生，并凡所见。”
又咨：“凡夫所见空有，得言是一不？”
令旨答：“就凡为语，有实异无；约圣作谈，无不异有。”
建业寺僧愍咨曰：“俗人解俗，为当解俗参差而言解俗？为当见俗虚假而言解俗？”
令旨答：“只是见俗参差而言解俗。”
又咨：“俗谛不但参差，亦是虚妄。何故解参差而不解虚妄？”
令旨答：“若使凡未解虚妄，即是解真；不解虚妄，所以名为解俗。”
光泽寺敬脱咨曰：“未审圣人见真，为当渐见，为当顿见？”
令旨答：“渐见。”
又咨：“无相虚怀，一见此理，万相并寂。未审何故见真，得有由渐？”
令旨答：“自凡之圣，解有浅深，真自虚寂，不妨见有由渐。”
又咨：“未审一得无相，并妄万有，为不悉忘？”
令旨答：“一得无相，万有悉忘。”
又咨：“一得无相，忘万有者，亦可得一虚怀，穷彼真境，不应渐见？”
令旨答：“如来会寂，自是穷真；浅行圣人，恒自惭见。”
又咨：“若见真有渐，不可顿会；亦应渐忘万有，不可顿忘？”
令旨答：“解有优劣，故有渐见；忘怀无偏，故万有并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