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鸿烈解卷之十九
太尉祭酒臣许慎记上
泛论训上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德。生而不辱,予而不夺,天下不非其服,同怀其德。当此之时,阴阳和平,风雨时节,万物蕃息,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禽兽可羁而从也,岂必褒衣博带、句襟委章甫哉!古者民泽处复穴,冬日则不胜霜雪,夏日则不胜暑热昏虻,圣人乃作,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上栋下宇,以蔽风雨,避寒暑,而百姓安之。伯余之初作衣也,𦃖麻索缕,手经指挂,其成犹网罗。后世为之机杼胜复,以便其用,而民得以揜形御寒。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木钩而樵,抱甀而汲,民劳而利薄。后世为之耒耜耰锄,斧柯而樵,桔皋而汲,民逸而利多焉。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不通往来也,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乃为靻𫏋而超千里,肩负儋之勤也,而作为之楺轮建舆,驾马服牛,民以致远而不劳。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而作为之铸金锻铁,以为兵刃,猛兽不能为害,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困其患则造其备。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就其所利。常故不可循,器械不可因也,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古之制:婚礼不称主人,舜不告而娶,非礼也。立子以长。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非制也。礼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殷人殡于两楹之间,周人殡于西阶之上,此礼之不同者也。有虞氏用瓦棺,夏后氏圣周。殷人用椁,周人墙置翣。此葬之不同者也。夏后氏祭于暗,殷人祭于阳,周人祭于日出以朝。此祭之不同者也。尧大章,舜九韶,禹大夏,汤大濩,周武象。此乐之不同者也。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所推移上下者,无寸尺之度,而靡不中音。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有本,主于中而以知矩彟之所周者也。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死为之练冠,故有慈母之服。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故大飨废夫人之礼。先王之制,不宜则废之;末世之事,善则著之。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故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苟利于民,不必法古;苟周于事,不必循旧。夫夏、商之衰也,不变法而亡;三代之起也,不相袭而王。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法度制令,各因其宜。故变古未可非,而循俗未足多也。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失道之缺也,不若道其全也。诵先王之诗、书,不若闻得其言;闻得其言,不若得其所以言;得其所以言者,言弗能言也。故道可道者,非常道也。周公事文王也,行无专制,事无由己,身若不胜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洞洞属属,如将不能,恐失之。可谓能子矣。武王崩,成王幼少,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政,平夷狄之乱,诛管蔡之罪,负扆而朝诸侯,诛赏制断,无所顾问,威动天地,声慑海内,可谓能武矣。成王既壮,周公属籍致政,北面委质而臣事之。请而后为,复而后行,无擅恣之志,无伐矜之色,可谓能臣矣。故一人之身而三变者,所以应时矣。何况乎君数易世,国数易君,人以其位达其好憎,以其威势供嗜欲,而欲以一行之礼,一定之法,应时偶变,其不能中权亦明矣。故圣人所由曰道,所为曰事。道犹金石,一调不更。事犹琴瑟,每弦改调。故法制礼义者,治人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故仁以为经,义以为纪,此万世不更者也。若乃人考其身才而时省其用,虽日变可也。天下岂有常法哉?当于世事,得于人理,顺于天地,祥于鬼神,则可以正治矣。
古者人醇、工庞,商扑、女重,是以政教易化,风俗易移也。今世德益衰,民俗益薄,欲以朴重之法,治既弊之民,是犹无镝衔橛策𮣵而御𫘛马也。昔者神农无制令而民从,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夏后氏不负言;殷人誓,周人盟。逮至当今之世,忍诟而轻辱,贪得而寡羞,欲以神农之道治之,则其乱必矣。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天下高之。今之时人,辞官而隐处,为乡邑之下,岂可同哉!古之兵,弓剑而已矣,槽柔无击,修戟无别。晚世之兵,隆冲以攻,渠幨以守。连弩以射,销车以斗。古之伐国,不杀黄口,不获二毛。于古为义,于今为笑。古之所以为荣者,今之所以为辱也。古之所以为治者,今之所以为乱也。夫神农、伏羲,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舜干戚而服有苗,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强暴。由此观之,法度者,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器械者,因时变而制宜适。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制法之民,不可与远举;拘礼之人,不可使应变。耳不知清浊之分者,不可令调音;心不知治乱之源者,不可令制法。必有独闻之耳,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矣。夫殷变夏,周变殷,春秋变,周三代之礼不同,何古之从?大人作而弟子循,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变;不知法治之源,虽循古终乱。今世之法籍与时变,礼义与俗易。为学者循先袭业,据籍守旧教,以为非此不治,是犹持方枘而周员凿也,欲得宜适致固焉,则难矣。今儒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是言其所不行也。非今时之世而弗改,是行其所非也。称其所是,行其所非,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今夫图工好画鬼魅而憎图狗马者,何也?鬼魅不世出,而狗马可日见也。夫存危治乱,非智不能道,而先称古,虽愚有余。故不用之法,圣王弗行;不验之言,圣王弗听。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之与成,必得和之精。故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伸之,可直而晞。故圣人以身体之。夫修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久而不忘者,其唯绳乎!故恩推则懦,懦则不威;严推则猛,猛则不和;爱推则纵,纵则不令;刑推则虐,虐则无亲。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而专任其大臣,将相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此柔懦所生也。郑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为刚毅;见刚毅者亡,则矜于为柔懦。此本无主于中,而见闻舛驰于外者也,故终身而无所定趋。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何则?中有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
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易道,遇小人则陷沟壑。何则?目无以接物也。故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湣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无术以御之也。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上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趋舍人异,各有晓心。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失其处则无是。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修股之民,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有以相使也。此之是,非彼之是也;此之非,非彼之非也。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鼗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论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鼗。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天下之民。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则才不足也。
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槁头会箕赋,输于少府。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
逮至高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当此之时,天下雄隽豪英暴露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溪壑,出百死而绐一生,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厉诚,以决一旦之命。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干戚。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
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尧无百户之郭,舜无置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文王处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征。德有盛衰,风先萌焉。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形者,虽成必败。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期年而纣乃亡。故圣人之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乃鸣条之野,甲子之日也。今谓强者胜则度地计众,富者利则量粟称金。若此,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而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夫惷妇皆能论之。
赵襄子以晋阳之城霸,智伯以三晋之地擒。湣王以大齐亡,田单以即墨有功。故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由此观之,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言去殷而迁于周也。故乱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纣拘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二君处强大势位,修仁义之道,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虽微汤、武,孰弗能夺也!今不审其在己者,而反备之于人,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也;桀、纣之所以处强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今不行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回也。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周公可谓能持满矣。
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上言者,常也;下言者,权也。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也。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反为功。何谓失礼而有大功?昔楚恭王战于阴陵潘𡯁、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恭王惧而失体,黄衰微举足蹴其体,恭王乃觉,怒其失礼,奋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是故圣人论事之扃曲直,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卑弱柔如蒲韦,非摄夺也;刚强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以乘时应变也。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也。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蹴其体,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孝子之事亲,和颜卑体,奉带运履;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势不得不然也。此权之所设也。故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以适道也;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与权。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故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忤,逆不合也。权,因事制宜。权量轻重,无常形势,能合而后舛者,谓之不知权。不知权者,善反丑矣。故礼者,实之华而伪之文也。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则无所用矣。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世,而以实从事于宜,不结于一迹之涂,凝滞而不化,是故败事少而成事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矣。猩猩知往而不知来乾鹄知来而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昔者苌弘,周室之执数者也,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两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苏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靻𫏋嬴盖,经营万乘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自免于车裂之患。
淮南鸿烈解卷之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