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南宋] 褚伯秀 著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六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天运第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他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𬮭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郭注:求之于度数阴阳而未得,此寄孔老以明绝学之义。中心无受道之质,则虽闻道而过去。中无主,则外物亦无正己者,故未尝通也。由中出者,圣人之道,外有能受者乃出耳。由外入者,假学以成性,虽性可学成,要当内有其质,若无主于中,则无以藏圣道也。名者,天下之所共用,矫饰过实,多取者也,多取而天下乱矣。仁义者,人之性也,人性有变,古今不同,故游寄而过去则冥,若滞系于一方则见,见则伪生而多责,故至随时而变,无常迹也。从简故易养,不损己以为物,游而任之,斯真采也,采真则色不伪矣。天下有以所非自累者,而没命于所是,非立乎不贷之圃也。舍之而悲者,操之不能不栗,知进而不知止,则性命丧矣,所以为戮。守故不变,则失正矣。

吕注: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而道非一二三也,求之于度数,则不出乎数之中,故五年而未得。道分而为阴阳,而道非阴阳也,求之于阴阳,不出乎天宇之大,故十有二年而未得。道之所以不可献之亲,告之兄弟子孙者,以中无主,外无正也,中无主则我欲授之而彼不止,外无正则彼欲受而我不行。物之有主,固有之也,道之在己,有其固有而已,莫之有而有之,是中无主而不止。射之有正,所以受之也,道之于人,与其所受而已,莫之受而强之,是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以其无正也。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以其不止也。不隐,则不能推而纳之之谓也。然则道非可求之于度数阴阳,求诸己而已;非可献之于君亲,自得而已。名者不可多取,多取则德之荡也;仁义不可久处,久处则觏而多责。逍遥则无所不适,苟简则其求易赡,不贷则不与物交。如是,则凡所采者莫非真也。不能让禄,知有富而已;不能让名,知有显而已;不能与人柄,知有势而已。而亲权者,操舍之累,害性尤甚。一无所鉴,观浊水而迷清渊,不休,则天刑之不可解。怨恩至生杀八者,正之器,非正之道。唯循大变而无所湮,乃所以用其器之道也。以其道用其器,此正之所以为正也。天门者,循大变而无所湮者所由出入也。以为不然,则天门弗开可知矣。

疑独注:夫道妙在阴阳之外,其粗在度数之间,于此求之而未得,必无思无求,然后得之于阴阳之外也。既不可进献其上,又不可告与其下者,无它也,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思之所以尊德性,学之所以道问学。中无主,言其不能思;外无正,言其不能学。由外入者学,中无主以思之,则外入者不止于心。由中出者思,外无学以正之,则中出者不行于人。道由中出,不为外所受,则是不止圣人不出。学由外入,无主于中,是不能思。圣人不隐,出显,隐藏也。

易曰:辉光日新其德,由中出者也。君子多识前言往行,由外入者也。由中出者,所以致广大;由外入者,所以尽精微。此道之所以全也。名者,天下公器,若有私,则是不实之名,不可多取。仁义之于道,犹传舍之于路,只可一宿,不可久处,言不著于仁义之迹也。逍遥,无为,不贷无出。采真之游,即天游也。嗜富好权之人,心灵愚昧,不能鉴见玄理,以𬮭其所不休息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至生杀八者,唯大人用之,然后为正之器。天门者,精神往来,一阖一辟,万物出入于此,其变无穷者也。

详道注:庄子以孔子行年五十一而不闻道万言,以明道之不易闻也。度数不过于五,阴阳不过于十二。仁以立人,故假道以行。义以立己,故托宿以处。然假道以行非不宿也,孟子以仁为安宅、为广居是也。托宿以处,非不行也,孟子以义为正路、为大道是也。贷,应彼之乏而终以见还。田者,兴作利养之地。食于苟简之田,然后甘其食。立于不贷之圃,而后善贷且成也。

碧虚注:孔子明有用之用而未得无为之道。道者,无丝忽可度量,无小闰可筭数,无支干可推寻,故求之而未得也。老聃告以道之为物,君亲臣子莫得传授者,难其器也。中无原本则吉祥不止,外无质正,则至德不行。妙意出乎圣人之怀。外无受道之质,妙意虽明,犹不出也。至言入乎学者之耳,内无容纳之量,听莹自惑,至言何尝隐耶?名者,实之宾,多取则招患。仁义非一定之法,蘧庐岂安居之处?古之至人假而行之,寄而居之,游于自得之场,餐于莽苍之野,连墙而不相往来,是谓采真之游,真则不伪矣。夫矜富者吝禄,夸荣者惜名,恃权者多忌,俗态之常也。有鉴则知止,知止则不辱。怨恩等八者,名实之所系,名当其实,则器不滥矣。逆变则塞,塞则名实亏,名正则实正,或矫而为之,是灵府之不通也。鬳斋云:度数,礼乐也。阴阳,物理也。五年、十二年,初无别义,但言精粗,求之久而未得耳。自道而可献以下四句,发得极妙。学道者虽有所闻于外,而其中无主,非所自得,留之不住也。外无正者,我无所得,则外无质正,何以自行?由中出者,此谓教人。我言自中出,而汝不能受,则圣人不告汝矣。由外入者,此言受教,至言自外而入汝之听,汝未有见而中无主,虽闻亦无所得,非圣人有所隐也。由四句极精微,道不可传,病在此四句而已。名不可多取,此讥儒者好名。仁义不可久处,为其有迹。觏,见也。才有声,亦可见祸患之所由生。假道托宿,过则化之意。苟简不贷,易养、无出,皆不费于我,是谓采取真实之理也。富、显、权三者,操之而患失则栗,舍之而迷恋则悲。略无所见,以视其所不休,迷而不知反者也。心无见而不能反视其迷,此天夺其魄也。怨、恩等八者,有此人世,则有此八者之用。用所当用曰正,必无心者方能用之。大变,造化也。能顺而无汩,则在我者正而可以正物。苟未能无心,而以是为不然,则胸中之天昏塞矣。诗曰:天之牖民,便是天门之意。

度数之学,可以律历考也;阴阳之学,可以气候推也。道之为体,不关律历,不涉气候,所以于此求之而未得。唯无心而任化者,不期合而与之合,非求索所可得也。使道而可献至莫不与其子孙,言道不可以有心传,不可以私意得也。中无主,谓内无其质,故道不舍止。外无正,谓世无师匠,故道不流行。若郢人之于匠石,则中有主,外有正,故能成其妙斲。况至道授受之微,神交心契于恍惚杳冥者乎?夫圣人以道觉民,犹天降甘露,未尝择地,然非琼瑛之器不能容受,此不受于外,无主于中之谓也。名多取,则毁至而害生;仁义久处,则迹见而多责。至人所以假托之而无滞迹,故世间忧患无由及也。以逍遥,故无为;以苟简,故易养;以不贷,故无出。则虽物绕乎前,吾亦何事之有?是谓采真之游,言不容一毫私伪于其间,如天之运出乎自然,而生生化化未尝息,此人之所以贵,道之所以神也。而世俗皆以富显权三者为是而不能让,操栗舍悲,将无复逍遥之日矣。此之谓不休,而一无所见以烛之,是天刑之不可解也。怨恩等八者,正之器,唯正人能用不失宜,如喜怒哀乐,虽圣人不能尽,无在乎中节耳。循大变而无所湮,谓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者是已。己正而后器正,器正斯可以正物,其心以为不然,则是泰宇不虚,何足以论道?天门喻心之虚明,心法如眼,岂容有物哉?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皆耶?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辨,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郭注:外物加之虽小,而伤性已大。使天下无失其朴,质全而仁义著矣。风自动而依之,德自立而秉之,斯易持易行之道。若揭仁义以趋道德之乡,犹击鼓而求逃者,无由得也。夫鹄白乌黑,自然各足,无所偏尚,故至足者忘名誉,忘名誉乃广耳。言仁义之誉皆生于不足,若鱼之相忘于江湖,乃忘仁而仁也。孔子谓乃今于是乎见龙,言老聃能变化,因御无方,自然已足也。

吕注:至人之心若镜,而仁义憯然乱之,岂非播糠眯目,蚊虻噆肤之比哉!天下莫不有无名之朴,而能使之无失,则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言其自动自立。又奚杰杰然若建鼓而求亡子耶?天下已失其朴而救以仁义,无异建鼓求亡,言以声闻名誉求之也。且鹄白乌黑,朴之自然,何所加饰?则言誉之观无所加广,于人之性亦若是而已。鱼处陆而相呴以湿,不若相忘于江湖,则天下失其朴而相呴以仁义之湿沬,不若相忘于道术之江湖也。龙之合而成体,散而成章,则未始累于其身也。老聃以仁义为播糠蚊虻,则不累于其身可知矣。

疑独注:朴者,道之全。仁义,道之散。风者,道之化物。德者,道之在人。使天下无失其道之全,但当任其自在,依风而动,据德而立,奚必揭仁义以求道德,若建鼓以求亡子耶?鹄白乌黑,自然而然,故不足以为辨也。名誉者,所以物色而非其朴,故不足以为广也。鱼处陆而湿沬相濡,虽顷刻相亲而性命之理已失,不若相忘江湖各自足也。薄俗相亲以仁义,特一时之爱,而性命之理已失,不若相忘,道术各自足也。古者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盖以此。孔子闻老聃之言,变化无穷,叹其犹龙而合散无常也。口且不能言,何规老聃哉?

碧虚注:骈于仁义者,犹粃糠眯目;枝于聪明者,犹蚊虻噆肤。欲不愦乱可得乎?不雕琢则朴全,仿淳风以化物,总至德以自完,足矣,又何苦荷担仁义,奔走陈迹哉!犹鹄白乌黑,物自群分,夫何足辩?涸鱼之呴濡相济,矜恤之情见矣,不若相忘江湖之为乐也。孔子见老聃而云见龙,夫龙,冥会元气,合而成体也;飞潜焕烂,散而成章也。出处无心,故乘乎云气;动静以时,故养乎阴阳。老聃圣德莫测若是,余规谏何施哉?鬳斋云:噆肤眯目,偏说逆心之譬。憯,毒,言其苦。愤,逆也。放风,顺化。总,犹执也。若使天下不失其本然之朴,则皆顺化而行,执德而立,何待教乎?犹负大鼓而求亡子,无由得也。夫鹄白乌黑,不待浴黔,自然之质,不足致辩,以名誉观示天下,便有是非,此心不广大矣。鱼之呴濡能几何?若处江湖,则相忘于水,喻至道之世,各循自然,无所是非,上下亦相忘矣。合而成体,浑然者也;散而成章,灿然者也。言龙在天地之间,可见而不可见也。乘乎云气,在造化之上;养乎阴阳,以天地之道自乐也。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无异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故聃以播糠眯目、蚊虻噆肤喻仁义之愤心,盖借是以针世人之膏肓,使天下各得其浑然之真,则化物也动之以风,治身也立不失德,奚必杰然自标仁义之名,以为道之极致?若建鼓求亡子,无由得之也。夫鹄乌之不待浴黔,则白黑之实知之审矣,故不必辩。至道博大,不可名言,今乃求之于仁义之誉,何足以为广哉?犹涸鱼之相濡沬,非不亲爱,视江湖相忘之乐为何如?然今世正以濡沬微爱为仁,而不知圣人不仁为仁之至也。孔子见老聃,归而不谈,目击道存,不容声矣。龙之成体成章,乘乎云气,养乎阴阳,则动静不失其时,德泽足以及物,而神化不测者也。故古之论圣人、神人者,皆以龙为喻。非夫子不能形容聃之德,非聃不足以当夫子之喻。然二圣人者皆人伦之至,显仁藏用,更相发明,无容优劣于其间也。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