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南宋] 褚伯秀 著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七 端四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天运第四

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王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𧓽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郭注:亲死不哭,民不非也。若非之则强哭。杀其杀,言亲服有隆杀也。子生五月而能言,谓教之速。未孩已择人,谓其竞教速成也。不能同彼我而心竞亲疏,故不终天年。言兵有顺,则天下已有不顺故也。盗自应死,杀之非杀。不能大齐万物而人人自别,斯人自为种也。求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其弊至于斯者,非禹也,天下耳。言圣知之迹非乱天下,而天下必有斯乱。儒墨皆起,此乃百代之弊。今之以女为妇,而上下悖逆者,非作始之无理,但至理之弊遂至于此,复何言哉!虽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亦不免乎弊也。子贡本谓老子独绝三王,故欲同三王于五帝,今又见老子通毁五帝,上及三皇,则失其所以为谈,故立不安。

吕注:老子以仁义愤心比播糠眯目,蚊虻噆肤,则以五帝三王为非圣宜矣。子贡又求之于让争顺逆之问,则其迹之尤粗者。自迹言之,则使民心变,固不若亲,亲不若一,然均不免于治天下,而使民有心而已。名曰治之,而乱天下者自此始。苟为用知,岂特五帝三王而已!虽三皇之知,亦将上悖日月,下睽山川,其知憯于𧓽虿之尾矣。兽之伏于山林,夜行昼居,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则鲜规之甚也。子贡闻其非三皇五帝而不得其所以非,故蹴蹴然不安也。

林注:尸居龙见,雷声渊默者,神人之事也。倨者,居不为容。应微者,不得已而应。年运而往,言已老也。三王、五帝,圣人之名。治天下者,圣人之迹。名迹不同而有所系,故老聃非之。若圣人之心,则无不同矣。禹治水,故用力。汤伐桀,故用兵。文王事殷,武王伐纣,故曰不同。黄帝之时,民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故有亲死而不哭者,世不以为非,纯任天道以治天下也。及乎法成于尧,则降天而入人,民心已相亲矣。然礼法未详备,故有杀其亲丧而民不非之。至舜则纯以人道治天下,民非独有亲而竞心起,故浇淳散朴,大道废,有仁义矣。民欲丛生,故孕妇十月而生子。教之太速,故子生五月而能言。未至于孩提,已能分别谁何。赤子之心易失如此,去神人不死之道,不亦远乎!降及于禹,民心有竞而淳朴变矣。然用兵征伐,未尝不顺人心,所杀者盗,将以止杀。书曰:刑期于无刑。是以不能大齐万物而人人自别,各分其种以乱天下也。帝王治迹既弊,则儒墨是非皆起,非作始无伦也,积久而成弊。故以女为妇,上下悖逆,莫甚于此时,何可言哉!鲜规微兽,犹不安其性命之情,而况于民乎!

碧虚注:不言而化行,尸居龙见也。名振而身晦,雷声渊默也。升降有常,发动如天地也。三皇五帝德有优劣,其治不同而系声名一也。黄帝之治天下兼忘,故亲死不哭而民不非。尧治天下,使民心亲,为亲丧杀其服而民不非。舜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早育,未孩而谁,人始夭矣。禹治天下,使民心变,孜孜为生,人有心也;被伐不怨,兵有顺也。禹授启而天下化,故曰:人自为种,非一人私,故曰天下耳。以至圣知生而天下骇,儒墨兴而大道分,宜其处女早嫁而彝伦攸𭣧也。是知立法成治,法变必乱。日月薄蚀,山川崩竭,四时愆亢,不和之气甚于蜂虿,使万物失其性命之情者,用知治国之过也。

鬳斋云:以孔子之声见老聃,称夫子门人而修谒也。倨堂,有傲意。应微,问答之声甚微也。黄帝之治,顺乎自然,此后一节下一节。制服以其亲之重轻为降杀,昔无此而今制礼也。古人十四月而生子,两岁而后能言。今十月而生,五月而言,未提孩而早能问人为谁矣。心变,谓变于古。人有心,谓各存私心。兵有顺,以用兵为顺事也。为盗者可杀则杀,法禁详矣。当此时也,人皆自分种类,各亲各子,特共此天下而居耳。其作始之时,犹有人伦之道,其弊至于乱伦而以女为妇,又何可言哉?礼记大道为公一段,亦有此意。前此多尊三皇,至此又并抑之,谓其知亦能拂天地造化之理。毒如𧓽虿解少,规求也。小兽所求鲜少,亦不得安其性命之情矣。

尸居龙见,则冥冥而见晓;雷声渊默,则闻和于无声。发动如天地,阴阳同运也。此子贡赞仰老聃之德,所以愿见之。老聃方将倨坐于堂,凝然入寂,寂而常应,应夫微眇之问也。子贡谓三皇五帝之治不同,皆系名声于天下,自使民心一,以至使民心竞,心变则知世道愈降,人心日亏矣。亲死不哭,杀其亲服,此犹礼文之略,未甚害事也。十月生子,五月能言,则受化速而民始。天有心有顺,人自为种,而天下骇矣。原其作始,未尝无伦,而卒未尝有伦,以其求治太过,不度物情,强天下之从已,是乃乱之招也,复何言哉!夫三皇之知,离性未远,然犹悖日月,堕山川,而憯于𧓽虿之尾,使虫兽不安其性命之情,则斯民可知,况后世任情识而资知巧者乎!是岂足以语夫不以知治国国之福之义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耶!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𬷼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郭注:所以迹者,真性。任物之真性,其迹则六经也。况今之人事,则以自然为履,六经为迹。𬷼以眸子相视,虫以鸣声相应,俱不待合而生子,故曰风化。夫同类之雌雄,各自有以相感,相感之异不可胜极,苟得其类,其化不难,故乃有遥感而风化者。至人皆顺而通之,虽化者无方而皆可,失焉者无目而可也,如乌孺鱼沬细要者化,物之自然各有性,人之性则舍长亲幼,故有弟而兄啼也。夫与化为人者,任其自化,若𬙆经以说则疏矣。

吕注:六经者,先王之法,明在度数而见于书,非其所以化也,其所以化者,神明而已。迹者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以是而化天下,宜其不用也。白𬷼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相感者神而不以声;虫,雄鸣上风,雌应下风,相感以声而不以形。类自为雌雄,故风化。若是者,凡以性殊而不可易,命定而不可变,时行而不可止,道通而不可壅故也,岂可以言议意测!则知所以化天下者,不在陈迹之间,求其道而已矣。孔子不出三月而得之于斋心服形之际,悟夫乌鹊鱼蜂莫不皆生,而其所以生者未尝同,则知之所不能知也,化而已矣。有弟而兄啼,情使之然。化则均可以生,情则虽兄弟不能均得。欲人之化也,难矣!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则为道而不至于与造物者为人也,又安能化人哉!世之学孔子而不得其所以迹者,其患常在此。

疑独注:用六经陈迹以治天下,而不求其道德性命之意,犹人认迹而不知其出于履也。白𬷼与虫皆以风化,不待合而子自生。同类之雌雄各有以相感,得类则其化不难。此皆造物自然之理,性命之不可变,时道之不可壅者,但当任之,不可强以先王陈迹乱其自然之性也。三月者,天时之一变,明其悟道之难。鹊、鱼、蜂三者,皆不因淫欲而生化,故孔子得之以发明老子言道之意。有弟而兄啼,言人多怜幼而舍长。久矣夫,言其来非一朝夕也。与化为人者,随造物之生死而心无系累,故必须舍六经之陈迹而人自化矣。

碧虚注:圣贤明识,即时所用,今之存者,简册而已,讵复应务耶?应用为履,应过为迹,白𬷼之相视鸣和,岂有迹哉!贤愚之性不可易,贵贱之命不可变,穷通之时不可止,圣人之道不可壅也。悟则瓦砾为金,迷则璧玉皆石。孔子遂悟鹊孺鱼沬皆自尔耳,不假于外也。兄弟先后尚有憎爱,况于时代乎?言物各独化,岂有与化为人而不能化人者哉!

鬳斋云:夫有履则有迹,得其迹而不得其履,亦犹糟粕之喻。自白𬷼相视已下一段,文字极奇。凡物皆风气所生,故曰风化。类自为雌雄,在万物之中自为一类,故能如此风化也。性、命、时、道,皆言自然之理不可违。孺,交尾也。沬,相濡化生也。兄弟同母,必乳绝而后生,兄不得乳,故啼。不与化为人,言知人而未知天,不与造化为一也。此章以造化生生之理喻自然之道。盖谓儒者所学皆有为之为,若无为之为,则与造化同功。经意盖欲人知此身自无而有,与万物一同,所以破世俗自私自恋之心也。

白𬷼之相视,虫鸣之相应,皆以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是所谓两精相搏而神应之,阴阳相求,自然之理,故性命不可易,时道不可壅也。乌鹊乳至有弟而兄啼四句,乍读难通,熟究其义,化理甚博。盖胎卵湿化备见其中,而人弗察耳。夫天地盈虚之理,造化消长之机,虽默运于无形,悉由四生发见。四生之中,人为之主;亿兆之中,圣人为主。圣人者,与化为人之化,则知天矣。故是篇终于论化。自非官天地、府万物,而独运乎亭毒之表,安能化人哉?太上云:我无为而民自化。观夫𬷼、虫之风化,乌鹊之孚乳,鱼之傅沬,蜂之祝子,皆出乎自然之性,成以专定之功,此感彼应,不可致诘,故谓之化。人为最灵,其化又有妙于此者,亦不越乎自然之理,专定之功耳。故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化。以孔子之圣,犹斋心三月而后得,则大化之妙,岂容轻议哉?

本篇以天运地处启论端,设问日月风云流行之故,答以六极五常,上皇之治,体天运而行德教,故无为而化,民乐自然。次论至仁无亲,至贵屏爵,行其无事,亦法天运之义也。至于论洞庭之张乐,明大道之渊微,奏以阴阳,行以礼义,天人相因,立极之本也。调理四时,泰和万物,寒暑协序,生化之原也。动无方而居窈冥,天机停而五官备,则随物潜藏,触处发见,不可以形拘。声尽而天游,所到无非至和,希声所存,无非至乐也。若夫治道比已陈之刍狗,法度犹相反之柤梨,猿狙裂周公之衣,丑妇效西施之美,此明夫政治贵乎适宜,烹鲜在于不挠。为人上者信能体道法天,与化同运,节以鼓舞,时其霈泽,长养而熟成之,民恶有不化者哉?仲尼见老子,叹其犹龙,则以人合天,未至于俱化。洎闻渊雷之妙,遂弃六经陈迹,而究其所以迹,不出三月,与化为人,则迹同乎人而体合乎天矣。易曰天行健,此其所以为运;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此其所以为化也欤!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