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三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天道第四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而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耶?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矣!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矣!
郭注:其贵常在言意之表,故得彼之情,唯忘言遗书者耳。轮扁之不能喻子,言物各有性,教学无益。当古之事,已灭于今,虽或传之,岂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变,故绝学任性,与时变化而后至焉。
吕注:庄子言此,欲学者遗言忘书,而不求于形色名声之间也。夫斲轮,事之粗者,然疾徐甘苦得于手而应于心者,虽父子犹不能喻而受之,则夫道之为物,其传之难于斲轮甚矣。诚不能求之于心而唯书之读,则糟魄之喻非虚言也。
疑独注:易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则所谓书者,不过陈迹而已。世以为书足以尽道,不知道者也。言者莫不贵意,意者随道而无穷,言不足传,则所谓书者何足贵哉?世之所贵,非所贵也。不可言者,道之全;可以言者,道之散。道本出于性命之自然,必也会之以无形,因之以至理,闻于寂寂,见于冥冥可也。而世之人舍自然之常性,求先王之陈迹,愈求而愈失矣。夫耳目所闻见,不过乎形色名声,其于书也亦若是。而世人迷真失性,谓形色名声为能得彼之情,此可悲也。若能忘其形色名声而弃言遗书,因之以心,会之以意,则天地之至理,性命之大情,可不言而知矣。篇扁以桓公惑于先王之陈迹而不知大道之本,故以斲轮之事喻之,在乎循之以理而不失其性,不疾不徐,得手应心。数者,自然之性;存焉者,所谓理也。口不能言,所以不能喻之于子,而老斲轮。斲轮,技之末,犹不可以言喻,况欲求道于书乎?唯善学者读其书,求其意,舍其迹,会其心,斯免轮扁之讥也。
详道注:书、言之于意,犹形色、名声之于情。情不可得之于形色、名声,意不可传之于书、言,必矣。故善易者,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善诗者,得志而忘辞,得辞而忘文。岂非所谓祠祀毕,刍狗捐;醇精流,糟粕弃者哉!桓公所以因轮扁而悟读书之非,王寿所以因徐冯而起焚书之舞也。
碧虚注:古人已往,所传者书语而已,胡足贵哉!譬如问答五味,只可说其形色名声,甘苦之味终莫能告也。舍形色名声,则知者不言,斯得之矣。轮扁之得心应手,妙莫能喻者,有术数存焉,此所以终身行之也。年随时化,道逐日新,古人语此,未尝不慨然也。
鬳斋云:书能载道,所以贵之,贵在道不在书也。以道为言,故其言可贵,然所贵在意而不在言,意之所向,言不得而传,则言与书皆不足贵矣。形色则可见,名声则可闻,道不可见闻,而世人欲以形色名声得其实,可悲也!夫此段发明前意,谓道不可以言传,而设喻精妙若此。书载古人之言,其人不存,则其不可传者,何从得之?糟粕之𫗦,岂知酒味哉?
迹者,履之所出,而迹非履也;书者,道之所寓,而书非道也。悟者因书以明道,迷者舍道而求书,故桓公溺于陈言,轮扁得以进说,以粗喻精,即事明理,无适而非道也。夫斲轮者,选材施工,所以任重致远,而推行于天下,即怀道抱德,而欲有以济世之譬也。其运斤之妙,得心应手,虽父子不能相传,则方圆长短之数,疾徐甘苦之节,一得之于自然,有不容以言书者矣。况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之道,其可以书尽乎?扁之老于斲轮,岂搰搰于椎凿之间,而劳筋苦骨为哉?盖因道进技,以天合天,得其所以为轮,用力少而见功多,故终身由之而弗舍也。推是理以达于书,宜无难矣。桓公滞迹遗心,遂谓圣人已死,扁也得以尽其辞而救其失。夫圣贤所学者道,所传者心,苟得其心,则知有不死者存,此道可以坐进,又岂在𫍢𫍢乎纸上之糟粕耶?此有以见圣贤不得已而立言,传书南华,借此以祛世人泥象执文之弊。学者信能见月忘指,而复吾混成之天,则回视挟册诸生,不直一笑。此条大意与庖丁解牛章相类,但末后欠桓公领话耳。留此一语,以惠后人,必有承当者。
是篇以天道命名,特标其首。次以帝王圣道,玄圣素王之事业,以道德为主,无为之常,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中叙德教礼乐、仁义分守、形名赏罚,治世之具,无不毕备,然皆不离乎人道之常,何也?盖善论天道者,必本乎人;能尽人道者,可配乎天。天人交通,本末一致,广无不容,渊不可测,又安知天之非人,人之非天乎?至论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此万世不易之理,所以立人极、赞天道也。若夫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则天自已出,炳灵独化,地道、人道其有不从者乎?夫修治具以明治道,古今之道通论。然有用之而治,或用之而乱者,以其不知本末先后之序,君臣详要之宜故也。世谓南华立言,多尚无为而略治具,观是篇所陈礼乐政教,究极精微,有非诸子所可及者,要皆出于天理之自然,假人以行之耳。信明乎自然之理,则可以由治具而通治道,使君臣父子、鸟兽、草木皆得其宜,天下击壤讴歌,不知帝力,谓之无为可也。至若孔子欲藏书而𬙆经以说,成绮问修身而其容崖然,是皆狥人而忘天,所以老聃弗许也。唯至人知仁义为道之末,礼乐为道之宾,能天能人,极贞守本,而神未尝有所困,故虽有世而不足为之累也。终以遗书得意,糟粕陈言,而寓之于轮扁,盖恐学者狥迹遗心,舍本趋末,则去道愈远。但当究夫圣人有不亡者存,则学者当自绝学,而入传者当得无传之传,而天地圣人之心见矣,何以古人之糟粕为哉!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