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南宋] 褚伯秀 著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四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天运第一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其所乎?孰主张是?孰纲维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耶?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耶?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袑曰:来!吾语汝。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天下载之,此谓上皇。

郭象注:天不运而自行,地不处而自下,日月不争所而自代谢。孰主张纲维之者?无则无所能推,有则各自有事。然则无事而推行是者谁乎?各自行耳,不可知也。云雨俱不能相为,亦各自尔。设问自尔之故,夫事物之近,或知其故,然寻原至极,亦无故而自尔。假学可变,而天性不可逆也。

吕惠卿注:天运地处,吾不知其真运真处也。日月争所,吾不知其真争所也。求其生张纲维与推而行是者,皆不可得。意其有机缄而不得已耶?运转而不能自止耶?吾不可得而知也。水之升而为云,云之解而为雨,求其隆施与淫乐而劝是者不可得;风起西东,彷徨无定,求其嘘吸披拂者不可得。此乃道之不测而为神者也。知神之所为,则主张、纲维、隆施、披拂是者,皆以此而已。五常即五福,向用五福,威用六极,顺之而吉也,反是则逆之而凶。九洛即洛书、九畴。九畴之用至于福极,则治成德备,监照下土而天下载之,此所以为上皇。上皇则挈天地,驰日月,隆施云雨,嘘吸风气,而常居无事之地者是也,岂必求之于鸿荒之世哉!

林疑独注:天圆自动,岂有意于运?地方自静,岂有意于处?日月往来无所止,所以无争也。天之运也,孰主宰而弛张之?地之处也,孰纲纪而维持之?日月之往来,孰居无事椎而行之?此皆自然而然,岂有为于其间?意者必有机缄运转而不能自止耶?天地者形,运转者道。机缄之动非不得已,亦非得已也。阴阳之气郁结则为云。雨者,阴阳之和也。云所以致雨,亦有所不能致。云之为雨,雨之为云,孰兴废之?孰居无事过乐而劝勉之?皆不可知,自为而已。天一生水,故风起北方,或东或西,在上彷徨,孰嘘吸披拂而使之然哉?六极,四方上下。五常,五行也。此皆自然而有,莫知其故,帝王顺其理则为治,逆其理则为凶。九洛,九州聚落也。言帝德广被,远民安居,若日月之照临下土,天下莫不载之,乐其治,安其生,民性复朴,如上皇之世也。

陈详道注:天地之运处,日月之往来,云出于地而本乎天,雨降于天而本乎地,风直乎东而起于北。其覆载也,其照临也,其散润也,岂或使之?皆载于道之自然而已。今夫野马飘荡而不动,旋风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日月历天而不周。然则天地之运处,以其不运不处也;日月之往来,以其不往不来也。果莫诘其主张纲维,孰知所谓若有真宰者耶?

陈碧虚注:清妙之气,无时不运,重浊之形,未尝不止,水火之精,互为升降。有主张纲维之者则劳矣,有机缄运转之者则獘矣。雨从云以施化,故雨出于地;云凭气而交合,故云出于天。人身清浊之气,亦犹是也。是知云不为雨,雨不为云,相济之理,暗与事冥,恶有为之者哉?云自隆施,雨自淫乐,有劝勉之者则私矣,有嘘吸披拂则败矣。寒暑燥湿风火六气,气极则变,故曰六极。金木水火土五运,运常则化,故曰五常。气和则教成,运乖则政败也。九洛谓洛书九畴,洪范所陈者是也。王者得洪范九畴,则彝伦攸叙,五福被民,顺也。失洪范九畴,则彝伦攸𭣧,六极伤民,逆也。不顺不逆,任物自尔,得不谓之上皇欤?

林氏鬳斋口义云:天行一日一周,天之自运乎?地有四游上下,岂一定而处乎?日往月来,如人相追夺,故曰争。其所主张纲维,皆著力之意。不得已,不自己言,亦不由它也。天气下降,地气上升,所以为云为雨,但不知雨为云乎?云为雨乎?隆施,犹作止。淫,放。乐,戏剧也。言何人为放意戏乐之事,而助成此云雨也。天形倚于北,故风自北来,东西上下,彷徨往来,披拂摇荡也。发问不言人,又是变其笔法。六极,六气。五常,五行也。此皆是自然之理。九洛,九州聚落,古文通用。帝王顺自然之理以治九州,功成德备,照临天下,而人皆戴之,此乃三皇向上人也。

褚氏管见曰:天运地处,日往月来,人所共知也。然其所以运处往来,人所莫知也。是孰主张纲维之者?意其有机缄运转而不能自止耶?盖谓天地亦物也,虚空中之至大者耳。物之运动必有使然者。第人居两间而不自知,犹磨蚁之俱旋而弗觉也。云为雨而兴耶?雨为云而作耶?与夫风气之东西上下,孰隆弛而嘘吸之耶?已上皆发问之辞,而逸其举问之人。或以为庄文变体,不可以常法拘也。六极五常,解者不一,以洪范六极五福释之为当。顺之则治,逆之则凶,即彝伦叙𭣧之分也,九畴洛书之事是矣。帝王由此理而行,则治成德备,光照六合,而天下戴之,以致民淳物阜,忻乐太平,上古三皇之治无以加之也。按:此答语似乎不应所问,考其归趣,义自脗合。治道跻乎上皇,则君民各安其自然之分。人事尽而天理可推,则其运处往来

之机不言而喻,是所以答之之道也。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郭注:无亲,非薄恶之谓。夫人之体,非有亲也,首自在上,足自在下,藏府居内,皮毛处外。内外上下,尊卑贵贱,于其体中各任其极,无有亲爱。故五亲六族,贤愚远近,不失分于天下者,理自然也,奚取于有亲哉!孝不足言,必言之于忘仁忘孝之地。凡名生于不及,故过仁孝之名而涉乎无名之境,然后至焉。夫冥山在北极,而南行以观之;至仁在无亲,而仁爱以言之。郢虽见而愈远冥山,仁孝彰而愈非至理也。至人者,百节皆适,则终日不自识也。圣人在上无为,使各自得其为,则众务自适,群生自足,安得不各自忘我哉!各自忘矣,主其安在?此所谓兼忘也。遣尧舜然后尧舜之德全,天下莫知,泯然合道也。太息而言仁孝,失于江湖,乃思濡沬也。夫贵在身,身犹忘之,况国爵乎!至富者,自足而已,故除天下之财;至愿者,适也,得适而仁孝之名都去,是以道不渝,去华而取实故也。

吕注:世俗皆以爱为仁,则虎狼之父子相亲,何为而不可言仁哉!若夫至仁,则天地圣人之仁是也,与道合体而无为,岂容心于其间哉!此至仁所以无亲也。谓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此不及孝之言也;至仁无亲,则过孝之言也。南行者不见冥山,去之远也;至仁则孝不足言,亦去之远也。敬者礼也;爱孝情也;忘亲道也,忘之在己者也。使亲忘我,忘之在人也。兼忘天下,我能外天下而已,天下兼忘我,则天下往而相忘也。为仁而至于此,则德遗尧舜而不为,利泽万世而莫知,是谓与道合体而无为也,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自至仁观之,则孝悌仁义忠信贞廉,皆自勉以役其德,岂足多哉!故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则操天下之富贵而制其爵与财者也;至愿,名誉并焉,则修其可愿而至于至仁,则孝悌八者虽遗之,而其名誉固已并于其间矣。道不渝,言其道无所往而不在也。疑独注:有仁则有迹,故有所亲爱。以亲爱为仁,则虎狼亦有亲爱,何为不仁?及问至仁,答以无亲,任其性命之自适,虽亲而不知其为亲也。太宰谓有亲则有爱,爱则孝之所由生。今云至仁无亲,无亲则不孝。庄子言其本过,孝也;太宰言其迹,不及也。冥山喻道,通以喻孝,以其殉孝之迹而远于道本也。敬住于貌,爱出于心。忘亲者,忘其所爱而无所不爱矣。虽忘亲而亲未能忘我,则我之孝未免有迹也。夫在我者忘之则易,在彼者化之使忘则难。能使亲忘我而不能兼忘天下,则犹有所累。既兼忘天下,必也使天下兼忘,各任其性命之自然,亲而不知其为亲,爱而不知其为爱也。为道而至于德遗尧、舜,则无为矣。故利泽万世而天下莫知,岂直嗟叹而言仁孝乎哉?盖谓仁孝不足言也。夫孝悌仁、义八者,皆人勉而为之以役其德,非德之自然,此道之所以散也,岂得为至贵、至富、至愿哉?国爵并焉,莫之爵而常自然也。国财并焉,弃天下如弊屣也。名誉并焉,所愿学孔子是也。若然,则任于道而不变矣。

详道注:猛兽不失所亲,螫虫不害所爱,则人之相亲爱以为仁者,不过类此而已。天地以万物为刍狗而万物自育,圣人以百姓为刍狗而百姓自遂。苟以濡沬相给,乐饵相悦,则周此而失彼,利一而废百,泥仁爱之迹而不知圣人不仁所以为至仁也。仁生于孝,孝生于爱,由爱而至于至孝,则爱不足言;由孝而至于至仁,则孝不足言。所谓至仁者,岂过孝不及孝之言耶?而太宰必以孝爱为至仁,惑矣!冥山极北而南行以观,虽至郢而冥山愈远,喻至仁无亲而孝爱以言孝爱成而至仁远矣。至仁者,非特忘亲也,而使亲忘我。以至德遗尧、舜而不为,兼忘天下也。利泽万世而不知天下,兼忘我也。如是,则仁常同于有余,而爱不生于不足,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太息,生于不足者也。

碧虚注:至仁者,不独亲其亲,则近于无亲,非实无亲也。言孝则有私,私则非至孝。敬,外貌也。爱,内诚也。有志则易,无心则难。行孝而子不记则易,奉养而亲不录则难。德及一家则易,化周天下则难。忘人忘化,是谓兼忘。兼忘之治,治之至也。王人视圣德犹粃糠,以百姓为刍狗,然而仁孝之行未尝须臾离,唯修德自励而已,岂欲求知哉!至贵,谓德全,则轩冕不能动其心,故国爵并焉。至富,谓知足则金玉不能易其志,故国财并焉。至愿,谓自适则是非不能变其性,故名誉并焉。此守道而不渝者也。

鬳斋云:虎狼,仁也,与盗亦有道意同。此皆排抑儒家之论,然亦有理。至仁无亲者,亲而不知其为亲,乃为仁之至。孝不足言,非不孝也,孝不待言矣。至仁在孝之上,是为过孝。若太宰所问,乃不及孝之言也。敬孝犹有迹,爱孝则相忘,以至忘亲忘天下,皆谓有迹不若无迹,有心不若无心也。德弃尧舜而不为,利泽万世而不知,又岂以仁孝嗟叹自夸哉!孝悌至廉贞,世以为美德,实相勉以自苦而巳,不足多也。我之至贵,何取于国爵?我之至富,何取于国财?我之至愿,何取于名誉?故皆屏去之,是以道不渝,所谓当然也。前八者,皆以有为自役,而我常无为也。

虎狼至恶,以父子相亲而可以称仁,此世俗以亲爱为仁者也,故真人因其问而矫言之。太宰疑其非仁,遂问至仁,答以至仁无亲,大哉斯言!惜乎太宰不能领会,终以亲爱为仁,而又归仁于孝,不悟至仁之可尊,孝固不足以言之,谓之不及也宜矣。南行而不见冥山,喻亲爱之远于仁也。敬孝主于貌,爱孝本于心。忘亲则事亲以适,无所难矣。使亲忘我,则不贻亲念,行无迹矣。兼忘天下,则与之俱化,天下忘我,则化亦冥矣。犹春风夏雨,长育万物而不恃其恩,此仁孝之至也。故德遗尧、舜而不为,其尘垢粃糠足以陶铸尧、舜也;利泽万世而不知,功盖天下而不似其自己也。如是则岂待叹美而言仁孝哉?盖谓得其体则用不在言矣。世以孝、悌、贞、廉八者为美德,徒自困耳。学而造乎道德,则至贵、至富、至愿足矣。回视爵财、名誉之可屏除,犹以道德无为而视夫八者之自役也。此道亘古穷今,未尝有所变,此所以为至贵、至富而人所至愿者也。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四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