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十七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马蹄第二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𬮱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郭注:御其真知,乘其自然,则万里之路可至,而群马之性不失。夫马性不同,而齐求其用,故有力竭而态作者。含哺鼓腹,民之真能,及至圣人,屈折以礼乐,悬跂以仁义,而民始好知,其过皆由乎迹之可尚也。
吕注:马之食草饮水,相靡相踶,知已此矣,犹赫胥氏之民,无知无为,含哺鼓腹也。加之衡扼,齐以月题,犹屈折礼乐,悬跂仁义,以匡慰天下也。马知介倪、诡御、窃辔而至盗者,犹民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介,间端倪;𬮱,曲控扼。鸷则马之很,曼则马之谩。知夫衡扼、御辔、介倪、𬮱扼之所在,而施其鸷曼以诡御窃辔,此马之知所以至盗也。然欲马知不至于盗,人心不至于好知者,无它,反其真性而已矣。
疑独注:马之真性,安于饥食渴饮,喜则相顺,怒则相踏而已,不知其它也。及加以衡扼,齐以月题,额上的颅象。月齐,谓整饰之。唯其劳役马之形体,故马知介倪,介犹宾介之介,两旁助马者。倪,同耄倪之倪,牧马者也。言马因人制,遂知有介倪,而诡诈生矣。𬮱者,志之窒,扼者,体不伸。鸷,如鸷击,曼,如病曼,皆形容其愤怒之状。诡御,自出其御,窃辔,自脱其辔。言人害马之真性,故矫诈而至于为盗,此伯乐之罪也。赫胥氏,上古帝王之号。居不知为,行不知适,含哺鼓腹,民如婴儿,此外非所知也。屈折礼之末,徒能正其形而不能正其性情;悬跂仁义之末,𫏐足慰其心而不能常安之也。是以民好知而不止,此亦圣人之过也。
详道注:圣人以仁义慰天下之心而民始疑,以礼乐匡天下之形而民始分。夫马之食草饮水,犹民之耕而食、织而衣也。喜则相靡,怒则相踶,犹民之一而不党也。穿牛络马,皆人为之过,马之知而能至盗,岂善治马哉?故是篇始终言此,以排人伪之极。盖谓弃道德而徇仁义,则君臣父子不能无分疑;弃仁义而任道德,则虽禽兽万物可与族处,故以赫胥氏终焉。
碧虚注:马之真知,唯造父、泰丙知之,不施鞭策,有日行万里者。至伯乐而下,加之衡扼,齐以月题,而不免诡御窃辔之弊也。民之常性,唯赫胥氏知之,不立法度而民咸遂其天性。至尧舜而下,则屈折礼乐,悬跂仁义,因之以赏罚,而斗争莫止,其弊益甚矣。故曰:圣人之过也。
鬳斋口义云:此段又把前论翻出,愈奇。看它交颈分背字,便见喜怒之状。月题,今所谓额镜。介,独也,独立而睨怒之状也。𬮱扼,曲颈以扼拒。鸷,猛;曼,突也。言其抵拒不受羁络之状。诡计以入御,潜窃以加辔,与人抗敌,故曰盗。是伯乐使之也。若无衡扼衔辔之事,则岂见其介倪𬮱扼之态哉!民之好知争利,无异马之诡衔窃辔也。
古之圣人以康济天下为己任,唯恐一夫之失所,思有以抚育安全之,岂有求于世而然哉!盖出乎性情之真,道德之正,在己所当为者也。是谓上德不德,下知有之,而亲誉不及焉。逮乎后世,朴散民浇,知诈日作,出应圣人之运者,匍匐重趼以拯民于水火,谆谆善诱以觉民于迷涂,爱利之而仁迹彰,裁决之而义功见,节文之而礼兴,和乐之而乐出。是亦因民所尚,适事之宜而为之制度,犹未至甚失也。然而治久则民玩,法久则弊生,更张则法苛,令严则易犯,亦势所必至矣。吁!七窍既凿,其有复于浑沌者乎?此马蹄之所以作,旁譬曲喻之所以繁且广也。末章又论马之真知,以归当篇本意。至举赫胥之世,民知含哺鼓腹而已,无为自得之意,槩见于此,则上之人不扰可知。
南华引古证今,觊复淳风于万一,奈何世道交丧,争归于利而不可止,卒归过于圣人,岂立言君子所得已哉?切于警人心,救时弊,不得不反以矫之。而或者议其为愤悱之雄,则过矣。善观庄子者,究其意,略其辞可也。介倪,旧音戛睨,声聱牙而义难通,今定从本音。言人以知御马,而马之知介然已见端倪,思为诡御窃辔之计,则是马本无知,而人启其知也。
是篇一意,语分四节。首叙题意,以御马明治民,与尚书御马喻临民义同。而此篇首尾形容马之性情喜怒,曲尽其态,虽画笔之工,曾不是过。然则人心之善否,又安能逃其精鉴哉?次借陶植立论,以演上文,言有心有为于治,而撄拂天下之性情,不若无为而任物之自化也。又举至德之世,无知无欲,后王立法,天下始疑,无异伯乐之从事乎烧、剔、刻、雒,以求追风之步。名曰治之,而害莫甚焉。所谓圣人之过者,设为仁义、礼乐以教民,号之令之,唯恐其不至,殊弗悟枝叶繁而根干衰,政迹彰而奸弊作,此淳朴之所以散,刑罚之所以兴,上下交兵而不息也。故漆园高言以矫之,博喻以化之,使天下舍伪还真,知所趋向,有以见至人之心,犹未忍恝然于世也。末引上古民淳俗厚,熙熙自乐,以证皇王无为之效。后世圣人,束以礼乐,慰以仁义,求治太过,而至于不可治矣。太上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南华之论得之。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