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集注

[南宋] 彭耜 著

昔之得一章第三十九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一也。

御注曰:庄子曰:通于一,万事毕。致一则不二,抱一则不离,守一则不迁。能知一,则无一之不知。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昔之得一者,体天下之至精,物无得而耦之者。故确然乎其上者,纯粹而不杂。𬯎然乎其下者,静止而不变。至幽而无形者,神也,得一则不昩。至虚而善应者,谷也,得一则不穷。万物以精化形,故得一以生。侯王以独制众,故得一以为天下正。自天地以至于侯王,虽上下异位,幽明散殊,而天之所以清,地之所以宁,侯王之所以为天下正,非他求而外铄也,一以致之而已。故曰:其致之一也。

碧虚子陈景元曰:一者,元气也。庄子曰: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又曰: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天者,纯阳之气。且天得之,故能刚健运动,穹窿广覆,垂象清明,万物资始。地者,纯阴之质。且地得之,故能信顺柔弱,盘礴厚载,安宁不动,万物资生。神者,妙万物以为言。且神得之,故能通变无方,反复不穷,正直灵响,应物无尽。谷者,溪之绝深。且谷得之,故能气运水注,盈满不竭。万者,数之大;物者,形可见。且物得之,故能生生成成而不歇灭。侯王者,人主也。且侯王得之,故能永有大宝,无思不服,而为天下平正。夫上五事能致清、宁、灵、盈、生者,皆由君道正之使然也。正者,得其冲一之谓也。

涑水司马光曰:一者,道之子,物之祖也,故莫不赖之以成功。以事言之,常久不已,所谓一也。

颍滨苏辙曰:一,道也。物之所以得为物者,皆道也。天下之人,见物而忘道。天知其清而已;地知其宁而已;神知其灵而已;谷知其盈而已;万物知其生而已;侯王知其为天下贞而已。不知其所以得此者,皆道存焉耳。

陆佃曰:入于一,道将得;出于一,道将失。一者,有无之界也。列子曰:一者,形变之始。庄子曰: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天尊地卑,故言天而地次之。天地之间,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者,不可知之神也,故神次之。万物盈于天地之间,所以生且死者,听乎神而已,故言谷而万物次之。侯王者,所以法夫四者而以宰万物者也,故侯王次之。

达真子曰:道之混同则归于一。故得一者,得其道之混同者也。

陈象古曰:一者,大道之妙用也。致,至也。至其妙用之理也。

叶梦得曰:前既离道为德,以迹观之,盖析而有二矣。恐天下遂认其二,而不知其一者未尝亡也,故于是复极言之。一者何也?庄周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此道之将判,万物总焉而不能外者也。故曰道生一,一生二。自是而往,巧历所不能算矣。其在易,自天一而降,积之为天地之五十五,衍之为大衍四十九。而所谓一者,终藏而不见,岂非散于天地万物之间,无往而不在,人无得而窥之者欤?是以自天而清,至王侯之贞,概而论焉,未有不得而能立者。

黄茂材曰:夫盈于天地之间,何可以数计,皆不离乎一。物始于一,一即一也。一生二,二即二,一也;二生三,三即三,一也;三生万物,万物即万一也。自此推之,至于恒河沙数,即恒河沙数一也。故知乎一,恒河沙数可得而知,其致之宁非一乎?

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为贞而贵高,将恐蹶。

御注曰:天职生覆,地职形载。裂则无以覆,发则无以载。神依人而行者也,歇则无所示。谷受而不藏者也,竭则莫之应。聚则精气为物,得一以生故也;散则游魂为变,失一以灭故也。惟正也,故能御万变而独立万物之上。无以为正而贵高,将不足以自保,能无蹶乎?

碧虚子陈景元曰:无以者,致诫之辞也。阴阳书曰:天裂者,阳气之不足,君德之衰微也。地震者,阴气之有余,臣道之失职也。已上虽叙天地等事,会归戒于侯王。侯王尚尔,况黎庶乎?

颍滨苏辙曰:致之言极也。天不得一,未遽裂也;地不得一,未遽发也;神不得一,未遽歇也;谷不得一,未遽竭也;万物不得一,未遽灭也;侯王不得一,未遽蹶也。然其极必至于此耳。

陈象古曰:裂则不全,发则不静,歇则不久,竭则易崩,灭则不继,蹶则不安,皆失道所致也。

叶梦得曰:不幸而失之,为裂、为发,以至为蹶,虽天地之大,亦不能自存也。此虽未必然,而理则有是,故以将言之。

黄茂材曰:天无一必裂,地无一必发,神无一必歇,谷无一必竭,万物无一必灭,侯王无一必蹶。不言必而言将恐者,是一未尝无也。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邪?非乎?

御注曰:贱者,贵之所恃以为固;下者,高之所自起。世之人睹其末,而圣人探其本;世之人见其成,而圣人察其微,故常得一也。孤、寡、不谷,名之贱者也,而侯王以为称,知所本而已。侯王所以贵高而不蹶,其以此乎?

碧虚子陈景元曰:夫贵者岂可以自贵哉?必由贱者所奉,然后贵耳。高者岂可自高哉?必缘下者所戴,然后高耳。孤、寡、不谷,凡此三者,皆人之鄙恶,而侯王以为称谓者,盖谦以自牧,不矜其尊贵。若乃,岂非以贱为本耶?

颍滨苏辙曰:天地之大,侯王之贵,皆一之致。夫一果何物也?视之不见,执之不得,则亦天下之至微也。此所谓贱且下也。昔之为此称者,亦举其本而遗其末耳。陈象古曰:是用贱下之道者也。自谓孤、寡、不谷,谦之至也。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非乎者,不可以为非也。

黄茂材曰:夫是一也,非特贵者有之,贱者亦有之;非特高者有之,下者亦有之。东郭子问于庄子曰:道乌乎在?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孤、寡、不谷,未为贱也。故致数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

御注曰:自高以胜物,琭贵以贱物,强而不知守以柔,白而不知守以黑,以求誉于世而致数誉,则过情之誉暴集,无实之毁随至,所以无誉。玉贵而石贱,一定而不变。圣人乘时任物,无所底滞,万变无常,而吾心常一,是真得一者也,故不可得而贵贱。孟子曰:所恶乎执一者,谓其执一而废百也。不欲琭琭如玉,落落如石,非知化之圣,不能及此,是谓上德。

碧虚子陈景元曰:开元本作故致数舆无舆者,言就数舆则有轮辕箱轴等群材之名,无有名为舆者,合之则舆矣。就国求之,则有士农工商等万民之号,无有名为国者,合之则为国矣。然则忽群材而舆何以成之?弃万民而国何以存之?此重戒侯王之爱民也。有道之君,不欲显耀,琭琭如玉,冥心韬光,落落如石,此能守冲一之道,为天下正者也。

颍滨苏辙曰:轮、辐、盖、轸、衡、轭、毂、𫐕,会而为车,物物可数而车不可数,然后知无有之为车,所谓无之以为用者也。然则天地将以大为天地耶?侯王将以贵为侯王耶?大与贵之中有一存焉,此其所以为天地、侯王者,而或莫之知耳。故一处贵而非贵,处贱而非贱,非若玉之琭琭,贵而不能贱;石之落落,贱而不能贵也。

达真子曰:致人之以言尚己者,谓之誉。凡处至贵,则有贵之誉,处至高则有高之誉。且处至贵至高,莫不致誉之速数也。侯王虽得致速数之誉,心得其道之一,忘贵而同贱,忘高而同下,常若其无誉也。故曰:故致数誉无誉。琭琭者,玉之貌也。落落者,石之貌也。玉也,石也,坚确而不易者也。玉者贵之,譬则侯王也。石者贱之,譬则孤寡也。玉之贵也,不能同乎石之贱。石之贱也,不能齐乎玉之贵。至道之人,得一于心者,以至贵同至贱,故不欲琭琭如玉。以至贱同至贵,故不欲落落如石。非道之得一于心者,孰能与此。

黄茂材曰:致,就也。就车数之,为轮、为毂、为衡、为舆,无有名为车者,故成为车。此河上公旧说也。玉,德之美也。石,质之坚也。而不欲,如之何也。琭琭、落落,可得而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