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集注

[南宋] 彭耜 著

绝学无忧章第二十

绝学无忧。

御注曰:任其性命之情而乐,故无忧。

碧虚子陈景元曰:今之学者,糟粕而已矣。所言绝学者,非谓其绝灭不学也,谓守其自然之性也。

颍滨苏辙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不知性命之正,而以学求益,增其所未闻,积之不已,而其中纷然不胜其忧矣。故曰绝学无忧。若夫圣人未尝不学,而以道为主。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至人无学,我即道也。即我是道,又何学也?理畅无亏,又何忧也。达真子曰:凡学者,学其所未至也。未至其道,则心不能无累。有累,所以有忧也。既至其道,则心无累。无累,所以无忧也。道至于无忧,故无所用学焉。是以言绝学无忧。

叶梦得曰:不学则道无所入,见道则学无所用。

清源子刘骥曰:方其为学,则日益闻见,理有所未穷,意有所未得,能无忧乎?及其为道则日损,无视、无听,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而无不为,则乐天知命,故绝学无忧。黄茂材曰:天地万物之理,欲以一人之智穷其所不可穷,其忧多矣。

林东曰:舍本性而外求道,别有所谓学,皆外也。惟于绝学则无有忧者,率性而自得,非学此又学彼之忧劳乎其心也。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

御注曰:唯阿同声,善恶一性,小智自私,离而为二。达人大观,本实非异。

碧虚子陈景元曰:唯者,恭应也。唯声低,所以为恭,为礼。阿者,慢应也。阿声高,所以为慢,为野。夫以名教言之,则唯恭而阿慢;以理论之,皆应声也。今为善者无近名,名极则害身;为恶者无近刑,刑极则残生。故善之与恶,非道之实,乃外物耳。既皆外物,则相去奚异哉?古本作美之与恶,如上章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颖滨苏辙曰:学者溺于所闻而无以一之,则唯之为恭,阿之为慢,不可同日而言矣,而况善恶之相反乎?夫惟圣人知万物同出于性而皆成于妄,如画马牛,如刻虎彘,皆非其实,泯焉无是非同异之辨,孰知其相去几何哉?

刘泾曰:庄子曰:所美为神奇,所恶为臭腐。神奇化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何则?善恶之间不能以寸。近取诸身,则唯、应、阿、应同出一声,何以唯为恭,以阿为慢?善恶之殊,何异此乎?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同为应答,何争恭慢?造善为恶,皆是劳心。

达真子曰:唯、阿者,因其世薄而分之也;善、恶者,因其真丧而别也。方世之薄,人生其慢焉,则以唯者为恭,阿者为慢。方真之丧,则能修者为善,不修者为恶。然改阿为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故唯之与阿,相去几何?改恶为善者,非不能也,是不修也。故善之与恶,相去何若?

黄茂材曰:庄子亦尝以臧谷亡羊发明此理,学者宜致思于善恶不到之处,何物可名?若直以为恶与为善同,是率天下而入于恶,非老子意。

程大昌曰:唯为主善,阿为导谀。

林东曰:善与恶不翅霄壤,今谓之相去何若?急欲恶人之复于善,如唯阿之相去几何也?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御注曰: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者,道也。吉凶与民同患者,事也。

碧虚子陈景元曰:夫至人冥心妙道,绝学无忧,虽忘善恶于胸中,必顺唯阿于形外。既而身处人间世,岂不修其德乎?故唯阿之礼不得不遵,善恶之戒不可不畏,其惟蕴道之深者乎!

颍滨苏辙曰:圣人均彼我、一同异,其心无所复留。然岂以是忽遗世法,犯分乱理而不顾哉!人之所畏,吾亦畏之,人之所为,吾亦为之。虽列于君臣父子之间,行于礼乐刑政之域,而天下不知其异也。其所以不婴于物者,其心而已。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全身远害,安得谓之不畏?

黄茂材曰:人有所畏,亦有所喜。畏其所畏而不喜其所可喜,何也?人之所畏,乌可不畏?若其所喜,吾亦从而喜之,则是同于流俗。

荒兮其未央哉!

碧虚子陈景元曰:央,中也,止也。

临川王安石曰:道之荒大而莫知畔岸。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此老君处世之时所睹之事也。

达真子曰:如田之荒,以其为草所蔽。人之性为物所蔽,固不异此。

叶梦得曰:此非言之所能穷,故曰:荒兮其未央哉。

黄茂材曰:荒如禽荒、色荒之荒。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

碧虚子陈景元曰:世人因学致伪,逐境失真。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心目所经,外境方盛。

我独怕兮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孩。

碧虚子陈景元曰:孩,笑貌。

颍滨苏辙曰:人各溺于所好,其美如享太牢,其乐如春登台,嚣然从之而不知其非。唯圣人深究其妄,遇之泊然不动,如婴儿之未能孩也。黄茂材曰:众人慕乐如此,我则怕然不动。乘乘兮若无所归。

碧虚子陈景元曰:乘乘若虚舟之东西而无所归止。

临川王安石曰:乘乘若无所归者,以其游心于无何有之乡。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乘万物而游,无所系著。

陈象古曰:乘乘,厚重貌。守真抱朴,满而不盈。

清源子刘骥曰:婴儿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乘乘兮如虚舟之东西。

程大昌曰:众人舒泰,如享备味,如览胜会。我方揣切其未尝发见者,如婴儿之从𫘤而冥无所知,甚言不晓世人趋乐之故也。故继之曰乘乘兮若无所归宿也。

众人皆有余。

御注曰:其在道曰余食赘行。

碧虚子陈景元曰:饕餮富贵之间,谓其心有余乐。

颍滨苏辙曰:众人各自以为有余。

刘泾曰:性无余欠,所谓有余,皆分外也。陈象古曰:有余,自盈满也。

我独若遗。

碧虚子陈景元曰:知轩冕之去来如寄,故独忽之若遗忘耳。

刘泾曰:若遗,非诚遗也,以不足爱吝为怀而已。不学者,所谓诚遗也。至人非不学,盖缘俗学滋蔓,特可以绝救之耳。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人皆自谓我有余,而我独遗忘,若无物也。

叶梦得曰:认之则有余,弃之则若遗。黄茂材曰:众人皆有余,其盈溢于富贵骄奢如此,我则若遗,且如愚焉。

我愚人之心也哉,纯纯兮。

御注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纯纯兮天机不张,而默与道契,兹谓大智。

颍滨苏辙曰:若愚而非愚也。

刘泾曰:众人务学作智,我独绝焉,则愚人而已。

程大昌曰:纯纯乎,无所能解也。

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御注曰:同乎流俗,则昭昭以为明,而其明也小。察察以为智,而其智也凿。遗物离人而傲睨于一世之习,则惛然若亡而存,闷然若钝而利,世俗岂得而窥之。

碧虚子陈景元曰:昭昭,光耀自衒貌。察察,严明貌。闷闷,宽裕貌。或作惛惛昧昧貌。庄子曰:至道之极,昏昏默默。

颍滨苏辙曰:世俗以分别为智,圣人知群妄之不足辨也,故其外若昏,其中若闷。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俗人昭昭,极智虑而察物,惟恐其不显不彰、不知不闻也。我独若昏,我独事事不知,若昏愚而无识者也。察察,谓尽物而不容也。

黄茂材曰:俗人昭昭,以其好于声名,我则昏昏。俗人察察,以其竞于机巧,我则闷闷。

澹兮其若海,𮨵兮似无所止。

御注曰:渊静而性定,道之全体。变动而不居,道之利用。

碧虚子陈景元曰:莫测其深,故曰海。而又应变之道,莫定其方,若流波之漂扬,而似无所止。著一本作忽。若晦寂兮,似无所止,言至人容仪忽然晦昧,似其尸居,其心寂静,无所系絷,故似无所止,亦通。

达真子曰:澹者,泊然而大也。𮨵者,旷然而通也。

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且鄙。

御注曰: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传曰: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古者谓都为美,谓野为鄙。

刘泾曰:以,用也。众人之学,所谓有用而已,亦安知无用为有用哉?顽鄙是也。鄙,野也。野人不学,无用故也。

黄茂材曰:高才绝智,孰不求为时用?我独顽似鄙,凡此数者,不喜其所可喜,自足于道而已。

程大昌曰:甚言世人趋末而不知有本也。

林东曰:众人皆以才智为世用,而我独顽鄙,无益于世,以见众人离道为甚远,而我之体道为甚谨。

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

御注曰:婴儿慕,驹犊从,惟道之求而已。夫道生之、畜之、长之、育之,万物资焉。有母之意,惟道之求,此所以异于人之失性于俗。碧虚子陈景元曰:或曰:老氏以和光同尘为务,此篇何独彼我之说云云。曰:此岂至人之本意哉?盖不得已而言之也。夫至人所行,何尝有异?自是世俗动静相反,因垂言立教,故有彼此之云尔。

颍滨苏辙曰:道者万物之母。众人徇物忘道,而圣人脱遗万物,以道为宗,譬如婴儿食于母而已。

刘泾曰:婴儿以母为本。道,本也。学,末也。此所以异也。然圣人不尚异而独异者,此篇主绝学为辞,方俗学之溺如此,则非异俗无以救俗。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众人求物于外,我独食气于内。气为母,神为子。神不离气,气不离形,子母相随,绵绵上下,久而自定。闭之非也。此简易摄生之要也。

达真子曰:众人所求者,以外不以内,以末不以本。是反求食于子而不求食于母也。

陈象古曰:异于人,不同众人之所学故也。黄茂材曰:母者,道也。经曰有名,万物之母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