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集注

[南宋] 彭耜 著

古之善为士章第十五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御注曰:列御寇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老子谓孔子曰: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其谓是欤?

颍滨苏辙曰:粗尽而微,微极而妙,妙极而玄,玄则无所不通,而深不可识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虽在世间,人不以为异。

黄茂材曰:啮缺、王倪、蒲衣子、南郭子綦、支离疏、王骀与夫子祀、子舆、子桑户之徒,皆古微妙玄通之士,人不能识,故谓庄子寓言焉。当商周之季,士之被褐怀玉、隐居田肆,不肯出而婴于世网者,何时无之?但无所纪见。如论语载楚狂接舆、荷筿丈人、长沮、桀溺,今皆谓无是人,可乎?呜呼!人固难知,有道之士尤其难知,此经所以谓其不可识。

夫惟不可识,故强为之容。

御注曰:天之高不可俄而度,地之厚不可俄而测。曰圆以覆,曰方以载者,拟诸其容而已。强为之容,岂能真索其至?

碧虚子陈景元曰:恐后世无以为师法,故强为说其容状,指陈表仪,谓下文也。

陈象古曰:显教示信,若不强为之容,恐来者不可学也。

黄茂材曰:夫有道之士,虽为难识,天与之形,道与之貌,亦可见髣髴。

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若容,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

御注曰:豫者,图患于未然。犹者,致疑于已事。若冬涉川,守而不失已。若畏四邻,易所谓以此斋戒者是也。敦者,厚之至,性本至厚,如木之朴,未散为器。旷者,广之极,心原无际,如谷之虚,受而能应。不刿雕以为廉,不矫激以为异,浑然而已,故若浊。与修身以明污者异矣。

碧虚子陈景元曰:豫,犹豫也。言有道之士,顺从自然,而举事退藏,辄加重慎。虽履坦途,常忧没溺,如寒沍之月,揭涉长川,其心豫然,恐下沉于不测之渊也。又履虚无而不敢有为,故出处而深思,犹然而畏惧,谨于去就,而虑幽明之司察,如世人避禁而畏四邻之窃知,此戒之深也。俨然端谨而心无散乱,如宾对主人,曷敢造次?其无事无为也。夫东郭顺子正容悟物,使人意消,故田子方师仰之。李含光居于暗室,如对君父,故司马子微激赏之。此可谓能俨若客也。外虽矜庄而内心闲放,若春冰之释,涣然泮散,凝滞都亡。敦者,淳厚貌。朴者,质素貌。又形未分曰朴。有道之士,天资淳厚,而质素之材未尝分散,其语默恬和而无文饰也。旷者,宽大之称。谷者,含虚之窍。有道之士,德纯厚而不显,器宽大而含容,任善恶之去来而不挠于怀,有如空谷之应答而尝虚也。杂波流曰浑,不分明曰浊。有道之士,内心清静而外杂波流,若浊水之不明,曷分别乎妍丑也。已上七事,治国则民不识不知,复乎太古;修身则和光同尘,冥乎至道。

颍滨苏辙曰:戒而后动曰豫,其所欲为,犹迫而后应,豫然若冬涉川,逡巡如不得已也。疑而不行曰犹,其所不欲,迟而难之,犹然如畏四邻之见之也。无所不敬,未尝惰也。知万物之出于妄,未尝有所留也。人伪己尽,复其性也。虚而无所不受也。和其光,同其尘,不与物异也。

临川王安石曰:虽然,亦不可不反诸本也。故敦兮其若朴,而守之以素也。故旷兮其若谷。谷者,虚而能应者也。然而其道亦不可得而别也,故混兮其若浊而已矣。此所谓善为士者也。夫豫也,犹也,以至于混而其若浊也,皆所为不可识而强为之容也。

陆佃曰:以其先事而虑,常迫而后动,故曰豫若冬涉川。以后事而虑,常以防而后居也,故曰犹若畏四邻。以其虽以迫而后动,防而后居,而其心常俨之若容。涣若冰将释者,散而不凝于物也。敦兮其若朴者,其体无乎不圆也。旷兮其若谷者,其体无乎不虚也。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然后冥之以无知,混之以无觉,故曰浑兮其若浊。

刘概曰:犹豫皆疑而不敢进之辞也。以其不为物先,故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以其不为事主也,故俨若容。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建德若偷,为善不伐。豫若履冰,慎之至也。犹若畏邻,密之至也。

叶梦得曰:豫者,先事而戒也。古者谓大象为豫,物大则见之者早,而冬涉川亦理之所易见而戒者也,故先事如之。犹者,后事而犹疑也。犹亦兽名,畏人而善登木。畏人登木可矣,无人登木者,疑也。四邻吾所亲狎,可以无畏而犹畏,故后事如之。俨若容,庄也。涣若冰将释,舒也。冰者,时而后散,不遽毁其坚者也。将以临民,不可以不庄,故容张之也。孔子享礼有容色,退而燕居,不可以不舒,故涣。孔子居不容,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弛之也。敦兮其若朴,足于己者实也。旷兮其若谷,受于物者虚也。虽然,是皆其表,吾终日暴而不知敛,则物得以窥之矣。故终之以浑兮其若浊,洁而与众异易,浊而与众异难。

清源子刘骥曰:豫者,图患于未然,若冬涉川,不得已于事也。犹者,致疑于已事,若畏四邻,退藏于密也。俨若容者,望之俨然,寂然不动也。涣,散也,散其留滞,混然融和,如列子之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是也,故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者,敦厚无华,若混沌之始朴。旷兮其若谷,旷荡无边,若天谷之至虚。浑兮其若浊者,和光同尘,浑杂如浊,与修身以明污者异矣。此七者皆古之善为士者所为,可谓良贾深藏若虚,盛德容貌若愚,所以深不可识也。此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无人识者,国君卿大夫视之犹众庶也。

晦庵朱熹曰:俨若客,语意最精,今本多误作容,殊失本指。又曰:旧读俨若容止作容字,尝疑此或非老子意,后见一书引此,乃以容字为客字,于是释然,知老子此七句而三协韵,以客韵释,脗若符契。又此凡言若某者,皆有事物之实,所谓客者,亦曰不敢为主而无与于事,故其容俨然耳。

黄茂材曰:豫兮若冬涉川,践履必加敬也;犹兮若畏四邻,常若有临于其左右前后也;俨若容,居处不敢慢也;涣若冰将释,形气无留滞也;敦兮其若朴,初不见其圭角也;旷兮其若谷,其中足以容也;浑兮其若浊,处俗而不违于俗也。皆其道德之容,睟然见于其外,使人爱慕之不厌。若乃晋人之风,蓬头跣足,不拘绳检,终日酣饮,疾呼大叫,自以为旷达,岂足言此哉!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

御注曰:易曰:来徐徐。徐者,安行而自适之意。至人之用心,非以静止为善,而有意于静,非以生出为功,而有为于生也。因其固然,付之自尔,而无怵迫之情、遑遽之劳焉。故曰徐静之徐清。万物无足以挠其心,故孰能浊?动之徐生,万物无足以系其虑,故孰能安?安有止之意,为物所系则止矣,岂能应物而不伤?

碧虚子陈景元曰:言世俗之人,谁能如有道之士,心同渊泉,即其浊以澄而静之,则徐徐复其清矣。谁能如有道之士,支离其德,当其安以久而动之,则徐徐全其生矣。

颍滨苏辙曰:世俗之士以物汨性,则浊而不复清。枯槁之士以定灭性,则安而不复生。今知浊之乱性也,则静之,静之而徐自清矣。知灭性之非道也,则动之,动之而徐自生矣。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今所谓动者,亦若是耳。

黄茂材曰:大道泛兮,初无定名。若以为浊,静之则清;若以为安,动之则生。所以能与物为无穷。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敝不新成。

御注曰:有积也,故不足;无藏也,故有余。至人无积,亦虚而已。保此道而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者,亦已小矣,故不欲盈。经曰: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碧虚子陈景元曰:言人保守此徐清徐生之道者,善能谦以自牧,而安其虚静。夫惟不盈者,再举独有至人不矜恃盈满,故能常守弊陋薄恶,虽有新成之功,亦能持胜不动,更求进向,复增上善,不住小成,斯乃圣人之深趣也。

王雱曰:得道者未尝盈,则成道者未尝新也。道之为用,万世而不敝,以其无敝无新、不成不败故也。敝生于新,败生于成。士虽成道,而常若敝败,则终无敝败矣。苟得道之初,矜其新成,则与道异意,非大成也。经曰:大成若缺,其用不敝。此篇句句有序,以至于成,成而若敝,则尽之矣。

陈象古曰:盈,满假之谓也。志自满假,道随而污,故不可盈。古人行道,其弊不生。今人若能如古,岂有新成之弊哉?恐其奉道之不至也。故无弊者,其要在于不自盈而已。

黄茂材曰:盈对虚而为言。蔽,匿也,藏也。老子曰:良贾深藏若虚,其不欲盈可知。夫物新必有故,成必有坏。无新也,孰故乎?无成也,敦败乎?夫如是,可保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