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章第十二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碧虚子陈景元曰:五色之设,黼黻文章,别尊卑之饰,斯则五色之用也。而后世为锦绣之丽,青黄悦目,逐物外迁,伤精丧明,不能彻视无色之色,非盲而何?五音之设,金石丝竹,通天地之气,斯则五音之用也。而后世作郑卫之声,淫哇悦耳,耽营不已,荡性塞聪,不能冥听无声之声,非聋而何?五味之设,盐梅调适,养人之体,斯则五味之用也。而后世有熊掌之嗜,刍豢美口,饕餮无厌,浊神秽真,不能内尝无味之味,非爽而何?爽,亡也,差也,失也。田猎者,国之常礼,以讲武事,示民时也。天子诸侯每岁三田:一为乾豆,祭祀宗庙也;二为宾客,交二国之好也;三充君之庖,食以时也。时之不田则曰不恭;不以时则谓之暴天物。故春搜、夏苗、秋猕、冬狩,若不遵法度,驰骋逐境,禽荒无节,暴物伤农,登崖逾险,旬月不返,心神发乱,非狂而何?夫金银珠玉,难得之宝货,人若贪取无厌,采求不已,则道行妨伤而身多劳辱也。严君平曰:五色重而天下盲,五音调而天下聋,五味和而天下喑,田猎兴而天下狂,珠玉贵而天下劳,币帛通而天下倾。是故五色者,陷目之锥也;五音者,塞耳之推也;五味者,斩舌之钺也;田猎者,狂惑之帅也。远方之货,天下之所以违也;难成之物,天下之所以微也。凡此数者,变而相生,不可穷极,难明而易灭也,难得而易失也,殃祸之闾而危亡之室也,求之以自贼,而居之以自杀也。此上戒君王而下训兆民也。
颍滨苏辙曰:视色、听音、尝味,其本皆出于性。方其有性而未有物也,至矣。及目缘五色,耳缘五音,口缘五味,夺于所缘而忘其本,则虽见而实盲,虽闻而实聋,虽尝而实爽也。
刘泾曰:人之身,窍肝为目,窍肾为耳,窍脾为口,而与五色声味同为死生,此大患也。而愚者见色不见其害,犹弗见也;闻声不闻其患,犹弗闻也;尝味不尝其患,犹弗尝也。故见作盲、闻作聋、尝作爽,是作之也,非疾也,疾则亏其体而已。见、闻、尝,性固有在焉。庄子曰:属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属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属性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藏。亦以系物失己而已。受患为先,故耳次目。受患为深,故口次耳。又内狂其心,外妨其行,则吾身之患备矣。驰马、从禽,此两者能乱人之阳,以动其心,以至于发狂者,而彼反资以为乐。黄帝则曰:狂之病,妄行不休。其说是也。妨,害也。行,所以行已。难得之货,使人昏于同利,则为害大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五色炫乱,视极则损明。五音喧杂,听极则损聪。爽者,失也。人皆纵嗜好之常情,失恬淡之真味,故真人漱玉池以饮津,固灵根以含气也。畋猎者,极其精神以瞻望,困其气血以驰骛,是使心志散乱,猖獗发狂,害物伤和,莫甚于此。亦如世俗奔逐情欲,趋走声利,失志沮气,然后休息。货者,非赋分之所有,妄求徼取,是谓难得。与人善行,有所妨碍。
黄茂材曰:所贵于目者为其见道,若不见道,与盲无异,非蔽于五色而然乎?所贵于耳者,为其闻道,若不闻道,与聋无异,非淫于五音而然乎?道之出口,淡乎无味,若以肥甘为美,又安知其所谓淡然者?今人咽纳津液,久而自不爱食五味,盖得于此。驰骋畋猎,固未至于狂,而以清静无为者观之,岂不为狂?昔韩退之论击毬之害曰:凡五藏之系络甚微,坐立必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其危哉!夫稍知道者,视金帛珠玉如粪土然,何至于尚货?盖非此之谓也。当是时,神农本草、黄帝素问已行于人间,将必有食芝餐玉养丹灶之说。老子以为是皆身外难得之物,无益于生,妨人多矣,不若求之吾身之为易也。
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御注曰:八卦坤为腹,以厚载而容也;离为目,以外视而明也。厚载而容则无所不受,外视而明,则有所不及。圣人以天下为度,故取此能容之腹,非事事而治之,物物而察之,故去彼外视之目。庄子曰:贼莫大于德有心而心有眼,故圣人去之。
颍滨苏辙曰:圣人视色、听音、尝味,皆与人同。至于驰骋畋猎,未尝不为,而难得之货未尝不用也。然人皆以为病,而圣人独以为福,何也?圣人为腹而众人为目,目贪而不能受,腹受而未尝贪故也。彼物之自外至者也,此性之凝于内者也。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守绵绵之气以实腹,去察察之视以养明也。
陈象古曰:为腹则实其腹也,内藏其明者也。不为目则防其外境之侵铄我也。彼,外也;此,内也。是圣人之所取舍也。
清源子刘骥曰:圣人不为声色、五味、畋猎、货财所惑,所以为腹不为目也。腹者有容于内,目者有见于外。圣人收视反听,还元复命,治其内而不治其外,求诸己而不求诸人。所谓明者,非见彼也,自见而已;所谓聪者,非闻彼也,自闻而已;所谓得者,非得彼也,自得而已。故去彼取此。
黄茂材曰:腹易厌足而目好尚无穷,故学道者欲收视、欲内观、欲默照,其不为目可知。此者,此道也。亘古及今,惟有此道,舍此皆非道也。故云去彼取此。
道德真经集注卷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