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集注卷之四
宋鹤林真逸彭耜纂集
宠辱章第十三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
御注曰:宠者在下,贵者在上。居宠而以为荣,则辱矣;处贵而以为累,则患莫大焉。
碧虚子陈景元曰:宠者,谓富贵庆赏诸吉也。辱谓贫贱刑罚诸凶也。夫达道之士,以形骸为逆旅,生死如赘痈,不荣通,不丑穷,知轩冕之去来,乃外物之寄托,岂有宠辱系怀而可惊怛哉?此谓中人耳。中智之士,则处安而虑危,得宠而知辱,故皆如惊者,戒慎之深也。夫心之感动,异于震惊,故谓之若惊。世俗趋末则惊辱,中智观本故惊宠。贵者,尊爱之称。大患者,轩冕宝货、外物养身之属也。且至人知身非我有,而尚外之,况尊爱他物乎?今世之人,谓轩冕宝货可以资生,故贵之如身,而不知身之与物皆是大患之本,不足贵也。
陆佃曰:宠所以为辱,贵所以为患,何也?曰:宠之与贵,皆外物者也。外物非吾所有而有之,此所以为大患大辱。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以宠辱为重,甚于性命。
叶梦得曰:宠辱者,视宠犹辱也。贵大患者,以贵为大患也。惊者,猝然遇之而骇者也。身者,忧患之所从生而不欲有者也。常物之情,得其所欲则顺而安,非其所欲则逆而骇。故世不惊于宠而惊于辱。宠之过必辱,辱之复必宠。视宠犹辱而若惊者,知宠之必有辱也。贵者,人之所尊也。贵贱无常分,有贵而贱者争;生灭无定形,有身而偶者敌。视贵为患而若身者,知贵之必有贱也。
黄茂材曰:宠,人所荣也,在道则为可辱。贵,人所欲也,在道则为可患。自古以来,因宠贵之极陷于祸败者,何可胜数。譬之牺牛,衣以文绣,食以𫇴菽,及其牵而入于太庙,求为孤犊而不可得,则夫所谓宠贵者,岂不可辱可患乎?
何谓宠辱?宠为下。
碧虚子陈景元曰:开元御本作宠为下,言人得富贵庆赏者,恃宠而骄盈则生祸,因宠获祸则宠为辱本,故曰为下。河上公本作宠为上,辱为下,于义完全而理无迂阔。皇甫谧本亦作宠为上,辱为下,言以得为上,失为下也。
颍滨苏辙曰:所谓宠辱,非两物也。辱生于宠而世不悟,以宠为上而辱为下者是也。若知辱生于宠,则宠顾为下矣。
陆佃曰:可得而宠者下也。
刘泾曰:宠人者为上,则宠于人者为下矣。孟子曰: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矣。
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御注曰:轩冕在身,非性命之理,物之傥来,寄也。寄之,其来不可拒,故至人不以得为悦;其去不可圉,故至人不以失为忧。今寄去则不乐受而喜之,是以得失累乎其心,能勿惊乎?
碧虚子陈景元曰:世俗据其富贵,操之则栗,舍之则悲,未达得失之非我,故皆惊慑也。中智之士知祸福循环,得其宠荣必有悴辱,故戒之持胜如失之惊也。
临川王安石曰:得失若惊,此宠之所以为辱也。
黄茂材曰:宠于人则服役于人,其得也在人而不在我,故得亦惊。其失也在人而不在我,故失亦惊。夫在我者,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又何有于得失哉?
何谓贵?大患若身?
御注曰:据利势,擅赏罚,作福威,天下畏之如神明,尊之如上帝,可谓贵矣。圣人则不以贵自累,故能长守贵而无患。譬如人身,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通于大同,则无入而不自得也。世之人以物易性,故累物而不能忘势;以形累心,故丧心而不能忘形,其患大矣。
刘泾曰:前章言五色声味、驰骋田猎难得之货交攻其内外,所谓大患也。而患本于有身,无是身则无是患矣。而身者委形于造物,则安能必无哉?今享天下之贵,则事天下之事,将膻行以悦人,蒿目以忧世,其患可胜言哉!庄子曰: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世俗不知宠为致辱之大患,而返贵重致辱之患如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御注曰:人之生也,百骸、九窍、六脏,赅而存焉,吾谁能为亲?认而有之,皆惑也。体道者解乎此。
碧虚子陈景元曰:夫人所以有大患者,谓其有身也。且人之身,无羽毛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而贪生太厚者,动入死地。若能外其身,不以身为身;忘其心,不以心为心。冥乎造化,同乎万物,使行若曳枯木,坐若聚死灰,则向之宠辱大患,何缘及之?又曰:无者,忘也,外也。或以无身为灭坏空寂者,失老氏之宗旨矣。
颍滨苏辙曰:性之于人,生不能加,死不能损,其大可以充塞天地,其精可以蹈水火入金石,凡物莫能患也。然天下常患亡失本性,而惟身之贵,爱身之情笃,而物始能患之矣。生死疾病之变攻之于内,宠辱得失之交撄之于外,未有一物而非患也。夫惟达人知性之无坏而身之非实,忽然忘身而天下之患尽去,然后可以涉世而无累矣。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我因何能致大患?为有此身为致患之本,又何况身外更有不能舍弃重于身者乎?
清源子刘骥曰:人之有身,饥渴、寒暑、生老病死,莫非患也。故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所谓无身者,外生死,遗祸福,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谓入于天。若然者,体合大道,心同太虚,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御注曰:天下,大器也,非道莫运。圣人体道,天下乐推而不厌。其次则知贵其身而不自贱以役于物者,若可寄而已。知爱其身而不自贱以困于物者,若可托而已。
涑水司马光曰:夫贵重天下者,天下亦贵重之。爱利天下者,天下亦爱利之。未有轻贱残贼天下而天下贵爱之者也。故圣人之贵爱天下,所以贵爱其身也。如此则付以大器,必能守之。
颍滨苏辙曰:人之所以骛于权利,溺于富贵,犯难而不悔者,凡将以厚其身耳。今也禄之以天下而重以身任之,则其忘身也至矣。如此而以天下予之,虽天下之大,不能患之矣。
陈象古曰:恃贵有己而为天下,非寄天下之要也。恃爱有己而为天下,非托天下之要也。故曰若可寄,若可托,言若则不可寄、不可托之义也。
叶梦得曰:不贵其贵而贵其身,虽得天下而不敢执,视之犹逆旅,兹非可以寄天下者乎?不爱其宠而爱其身,虽有天下而不敢任,处之犹蘧庐,兹非所以托天下者乎?
黄茂材曰:人不知贵其身者,以天下为重,而以身为轻尔,故不知贵其身。人不知爱其身者,以天下为大,而以身为小尔,故不知爱其身。老子之道,以身为天下,可贵可爱者皆在身。彼天下特其外物,故可寄托焉。
林东曰:达人遗宠而辱不及,忘身而患不至。有身者以其不能忘身也。忘身则无身而亦无患。若舜有天下而不与尧之非心黄屋,则几矣。贵与爱、寄与托,则一意,辞势互换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