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知章第二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御注曰:道无异相,孰为美恶?性本一致,孰为善否?世之所美者为神奇,所恶者为臭腐。神奇复化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美与恶奚辨?昔之所是,今或非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善与不善奚择?
碧虚子陈景元曰:夫美善生于妄情。凡人以情之所好为美,而情之所恶为恶。纵己妄情,非恶而何?以己之所是为善,而己之所非为不善?纵己是非,安有美乎?夫圣人岂无美善?盖有而不矜,同于无也。不矜则德全,同无则害远。德全害远,美善尽矣。
颍滨苏辙曰:天下以形名言美恶,其所谓美且善者,岂信美且善哉?
陆佃曰:美至于无美,天下之真美也。善至于无善,天下之真善也。真美斯离,天下皆知美之为美;真善斯散,天下皆知善之为善。
刘泾曰:妙名立则美善生矣,徼名立则恶不善生矣。叶梦得曰:不有恶也,夫孰为美?不有不善也,夫孰为善?美生于恶,则美亦恶矣。善生于不善,则善亦不善矣。
清源子刘骥曰:混沌未判,万象同体;二气既分,物物为对。既谓之美,纯朴已残,必有恶为之对。既谓之善,则情性已离,必有不善为之对。
黄茂材曰:天下之所谓美,不足以为美;天下之所谓善,不足以为善。然则何以为美且善?知乎此者,可与入道。
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
御注曰:大易未判,万象同体,两仪既生,物物为对。此六对者,群变所交,百虑所生,殊途所起,世之人所以陷溺而不能自出者也。无动而生有,有复归无,故曰有无之相生。有涉险之难,则知行地之易,故曰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若尺寸是也;高下之相倾,若山泽是也。声举而响应,故曰声音之相和。形动而影从,故曰前后之相随。阴阳之运,四时之行,万物之理,俄造而有,倏化而无。其难也,若有为以经世;其易也,若无为而适己。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天之自高,地之自下。鼓宫而宫动,鼓角而角应。春先而夏从,长先而少从。对待之境,虽皆道之所寓,而去道也远矣。
碧虚子陈景元曰:此六事者,因矜美善,动入有为。有为既彰,偏执斯起。偏执则残贼互生,物失其性。
涑水司马光曰:凡事有形迹者,必不可齐,不齐则争,争则乱,乱则穷,故圣人不贵。
颍滨苏辙曰:彼不知有无、难易、长短、高下、声音、前后之相生相夺,皆非其正也。方且自以为长,而有长于我者临之,斯则短矣。方且自以为前,而有前于我者先之,斯则后矣。
临川王安石曰:有之与无,难之与易,高之与下,音之与声,前之与后,是皆不免有所对,唯能兼忘此六者,则可以入神;可以入神,则无对于天地之间矣。
陆佃曰:有无者以言乎其道;难易者以言乎其德;长短者以言乎其体,高下者以言乎其位;声音者以言乎其交感;前后者以言乎其终始。此势之然也。
刘泾曰:得鹿者俄失之,失马者俄得之,得失无端,相生之类也。水者不车,陆者不舟,巧拙无端相成之类也;冥陵朝菌,寿夭无端,相形之类也。王公乞人,贵贱无端,相倾之类也。梦饮酒者,旦而哭泣,哀乐无端相和之类也;婴孩、少壮、老耄、死亡,无端相随之类也。
清源子刘骥曰:美或为恶,善或为不善,是犹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声音之相和,前后之相随。此六对者,可否相因,终始反复,非天下之至正也。昔之所是,今或非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经所谓正或为奇,善或为妖。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御注曰:处无为之事,庄子所谓无为而用天下也。行不言之教,易所谓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也。为则有成亏,言则有当愆,曾未免乎累,岂圣人所以独立于万物之上,而物之所不能累欤?
碧虚子陈景元曰:无为非拱默也,谓圣人美善都忘,灭情复性,自然民任其能,物安其分,上下无扰,故云处无为之事。理契言忘,故曰行不言之教。
颍滨苏辙曰:当事而为,无为之之心;当教而言,无言之之意。夫是以出于长短之度,离于先后之数,非美非恶,非善非不善,而天下何足以知之。
王雱曰:夫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虽事而未尝涉为之之迹,虽教而未尝发言之之意。故事以之济,教以之行,而吾寂然未始有言为之累,而天下亦因得以反常而复朴也。夫惟无累,故虽寄形阴阳之间,而造化不能移,彼六对者乌能扰之哉!
陆佃曰:夫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将以使人冥于真善,混于真美,复归于朴,而与天地造物为友者矣。
清源子刘骥曰:圣人体道在己,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
黄茂材曰:相生相成,相形相倾,相和相随,天下事物莫不皆然。圣人与人混处其中,亦岂能舍是哉!其处事也,无为而为;其行教也,不言而言。
程大昌曰:此章之指,正恶夫好尚外形,而人得仿以为伪也。
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御注曰:万物并作,随感而应,若鉴对形,妍丑毕现,若谷应声,美恶皆赴,无所辞也,故曰作而不辞。自形自化,自生自色,各极其高大而遂其性,孰有之哉,故曰生而不有,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覆载天地、雕刻众形而不为巧。故曰为而不恃。四时之运,功成者去,天之道也。圣人体之,故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认而有之,亦已惑矣。故曰功成不居。有居则有去,古今是也。在己无居,物莫能迁。适来时也,适去顺也,何加损焉?故曰夫惟不居,是以不去。碧虚子陈景元曰:作,动也。圣人在宥天下,无事无为,故百姓耕而食,织而衣,含𫗦而熙,鼓腹而游,乐其性分而动。又万物自生,卓然独化,不为已有,群品营为,各适其性,不恃己德。功成事遂,道洽于物,心游姑射之山,不居万民之上,此圣人之全德也。夫圣人功同造化,使万物咸得其极而忘名忘己,不以宝位为己有,故民莫觉莫知,是以其道不丧,其德不去也。
颖滨苏辙曰:万物为我作,而我无所辞,我生之为之而未尝有,未尝恃,至于成功,亦未尝以自居也。圣人居于贫贱而无贫贱之忧,居于富贵而无富贵之累,此所谓不居也。我且不居,彼尚何从去哉?此则居之至也。
王雱曰:形名已降,莫不代谢。惟道无体,物莫能迁。圣人体道,故充塞无外而未尝有物,应接万变而未尝有心。如是,则岂以适然之事揽以为己功而固有之哉?夫然后离六对之境,绝美恶之名,越生死流,处常住法也。持此心以涉世,则功名虽高,岂有充满之累乎?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辞,拒也。圣人之道犹太空,万物动作出没往来于其中,任其自为,未尝辞而不受,纳而久留。生而不有,不以能生为己有。
叶梦得曰:万物作,吾与之作而不辞;生,吾与之生而不有。方其为时,固不自恃,适然成功,吾何认而居焉?此圣人所以由乎道而终无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