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经集注卷之一
宋鹤林真逸彭耜纂集
道可道章第一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御注曰:无始曰: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又曰:道不当名,可道可名,如事物焉,如四时焉。当可而应,代废代兴,非真常也。常道常名,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碧虚子陈景元曰:夫道者,杳然难言,非神口所能辩。故心困焉不能知,口辟焉不能议,在人灵府之自悟尔,谓之无为自然也。涑水司马光曰:世俗之谈道者,皆曰道体微妙,不可名言。老子以为不然,曰:道亦可言道耳,然非常人之所谓道也。名亦可强名耳,然非常人之所谓名也。
颍滨苏辙曰:莫非道也,而可道者不可常,惟不可道而后可常耳。今夫仁义礼智,此道之可道者也。然而仁不可以为义,而礼不可以为智,可道之不可常如此。惟不可道,然后在仁为仁,在义为义,在礼为礼,在智为智,彼皆不常,而道常不变,不可道之能常如此。道不可道,而况可得而名之乎!凡名皆其可道者也。名既立,则圆方曲直之不同,不可常矣。
临川王安石曰:常者,庄子谓无古无今,无终无始也。道本不可道,若其可道,则是其迹也。有其迹,则非吾之常道也。道本无名,有可名,则非吾之常名。盖名生于义,故有名也。
叶梦得曰:道,无物不可得而名。圣人无意于言即已,苟欲言,非名之则无以显其道。故存其不可道、不可名者以为之常,而设为可道之道,可名之名,以寄其非常,此老氏之书所以作也。
清源子刘骥曰:道言其体,名言其用。可道可名,犹百家众技也,各有所长,时有所用,不该不徧,非真常也。黄茂材曰:常之为言长也,久也。道与天地相终始,其为长久,岂人所能言哉!若使可得而道,可得而名,则是世人之见,何足以为常?经曰: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道惟有一而已,何以与名对?老子之意,欲详以长久之道示人者耶?
本来子邵若愚曰:大道者,至虚至静,无形无名,不可以视听求,不可以思议知,不可以语言及。此无始无终,常存不改之道。自虚无始化一气,因有一气之迹,是故可道。既云可道,则非常存之道。既有一气之名,则非常存之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御注曰:道常无名,天地亦待是而后生,庄子所谓生天生地是也。未有天地,孰得而名之?故无名为天地之始。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故有名为万物之母。
碧虚子陈景元曰:无名者,指其道而言之也。夫万化未作,无其强名,但妙本之始即降,浑沦之朴将离,则易之太极生两仪也。有名者,指天地而言之也。天施地化,茂养万物,亭之毒之,如母养子,故曰有名,万物之母。夫大道杳冥,岂系乎有名无名哉!圣人立教,以明本迹之同异尔。
涑水司马光曰:天地,有形之大者也,其始必因于无,故名天地之始曰无。万物以形相生,其生必因于有,故名万物之母曰有。颍滨苏辙曰:自其无名形而为天地,天地位而名始立矣。自其有名播而为万物,万物育而名不可胜载矣。故无名者道之体,而有名者道之用也。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无名,谓道本无名,非有非无,不涉器位,所谓生天地、始万物者也。分灵散景,降在人身,则为神性,大道虚寂。次道者,德也。德者,得也。万物得之而成,是生真一。一者,有名之始,而冲气为一,谓之太极。太极生天地,冲气委和,降于胎中,积者为形,妙者为息,是谓命也。人生天地中,天地无为,因人显用,三才备矣,万物成矣,故曰母。
叶梦得曰:昔者佛氏盖尝为色空之说。自无适有谓之色,色出于无,则虽色而未尝不空;自有入无谓之空,空反于有,则虽空而未尝非色。色与空,虽黄帝、神禹不能窥其间矣。圣人亦何心焉?即有以为有,无物而非有,故以有名为万物之母,天地亦由之而生;即无以为无,无物而非无,故以无名为天地之始,万物亦由之而隐。
清源子刘骥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方其未有天地,孰得而名之?故无名,天地之始。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及其既有万物,则有形之可名,故有名,万物之母。
黄茂材曰:天地之始,其果无乎?若其果无,孰从而始?无名非无也,不可得而名故尔。及其既有,其果有乎?亦强为之名耳。经曰: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又曰:有物混成,皆强名也。母者,谓其能生物也。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故先天地后及万物,其言次序如是。
程大昌曰:天地也者,总司造化,开阖作复,在域中既极其大矣。而老氏又即天地之上别立一目,而名之曰无,且曰:此之无者,可以名为天地之始也。诸如此类,皆儒流疑以为虚夸无实者也。然而易之两仪,即天地也。而生两仪者,实为太极。太极也者,非天非地,而能该天地以立。于是时也,无仪可仿,无数可数,故老氏易其名而命以为无也。凡老子之谓无,约其等级,则与太极正相应也。名虽异而理正同也。又曰:老氏之形容此有凡三,易其名而实同一理。借数言之,则为一。一者可以生万,而未至为万也。仿形而言,则为像;对器而言,则为朴。曰象,曰朴,又皆可以为形为器,而其形器未及凝结者也。是故上之已不为无,而下之未至为物,则此之谓有者,无古今彼此之间,而常为物生之祖也。本来子邵若愚曰:未现一气已前,无形无名之时,此即天地之始,此不可言之道。缘有一气之名,为生万物之母,此可言之道。乃知我身从一而有,人能以一为法,悟入而见大道。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御注曰:不立一物,兹谓常无。不废一物,兹谓常有。常无在理,其上不皎,天下之至精也,故观其妙。常有在事,其下不昩,天下之至变也,故观其徼。有无二境,徼妙寓焉。大智并观,乃无不可。
碧虚子陈景元曰:欲者,逐境生心也。妙者,要也,又微之极也。徼者,边隅也。大道边有小路曰徼,又归也。夫虚无之道,寂然不动,则曰无欲。感孕万物,则曰有欲。无欲观妙,守虚无也。有欲观徼,谓存思也。常谓真常,即大道也。无欲有欲,即道之应用也。
涑水司马光曰:徼,边际也。万物既有,则彼无者宜若无所用矣。然圣人常存无,不去欲,以穷神化之微妙也。无既可贵,则彼有者宜若无所用矣。然圣人常存有不去欲,以立万事之边际也。苟专用无而弃有,则荡然流散,所谓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也。
颍滨苏辙曰:圣人体道以为天下用,入于众有而常无,将以观其妙也;体其至无而常有,将以观其徼也。若夫行于其徼而不知其妙,则粗而不神矣;留于其妙而不知其徼,则精而不遍矣。
临川王安石曰:盖有无者,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也。故非有则无以见无,而非无则无以出有。有无之变,更出迭入而未离乎道,此则圣人之所谓神者矣。易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之谓也。盖昔之圣人,常以其无思无为以观其妙,常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以观其徼,徼妙并得而无所偏取也。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圣人虽有动静,以常为主。有欲谓圣人之动徼者,边也。夫以无穷之妙,以观有际之物,何止边徼,无不照矣。
叶梦得曰:惟圣人为能超乎有无之外,而游乎有无之间。我欲求之于无,故观之于空而妙者在焉。庄周之所谓睹无者,天地之友是也。我欲求之于有,故观之于有而徼者在焉。庄周之所谓睹有者昔之君子是也。
黄茂材曰:经言不欲、寡欲、可欲多矣。今若曰无欲、有欲,则与经之言相符。然无欲谓之常可也,有欲谓之常可乎?曰:自有物以来,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皆因于欲。生复生生,宁有尽时?故有欲亦谓之常。人知无之出于道,而不知有之亦出于道,遂欲屏心息虑,入山林,远妻子,流而入于释氏空寂之说。夫岂知有无同出于玄者哉?
程大昌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即器也,器即道也。特所形有上下,而非判然二物也。此之妙徼,即易之道器矣。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御注曰:道本无相,孰为徼妙?物我同根,是非一气,故同谓之玄。世之惑者,舍妄求真,去真益远,殊不知有无者特名之异耳。素问曰:玄生神。易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也。妙而小之谓玄,玄者天之色也。孔子作易,至说卦然后言妙,而老氏以此首篇。圣人之言相为终始。
颍滨苏辙曰:以形而言有无,信两矣。安知无运而为有,有复而为无,未尝不一哉!其名虽异,其本则一。知本之一也,则玄矣。凡远而无所至极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极也。言玄则至矣,然犹有玄之心在焉。玄之又玄则尽矣,不可以有加矣,众妙之所从出也。
道真仁静先生曹道冲曰:两者谓无欲与有欲。静为体,动为用。静合于无,动合于有。动静殊名,皆本于道,同会于玄,暂异终同也。玄谓渊默无象,又玄谓通变无极,或入于机,或出于机,开阖阴阳,出入无有,故曰众妙之门。
清源子刘骥曰:学者当自有以入无,由徼以至妙,原始要终,未尝不同,故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者天之色,所谓远而无所至极者也。玄之又玄,则神之又神,深之又深,入无穷之门,游无极之野,与虚无同其体,与混元同其功,万物之妙,皆由此出,故曰众妙之门。
黄茂材曰:南伯子葵问女踽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夫道愈微而愈有,愈穷而愈不可尽。女踽九闻而至疑始,玄之又玄,可见于此,所以为众妙之门也欤!
林东曰:由徼以之妙,本末一致,表里相须,故同出而异名,而皆谓之玄。玄者,如天之正色,言远而无极也。所谓幽深微妙,道法自然者也。东坡众妙掌记以为道一而已,安有众耶?又以既谓之妙,虽众可也。此谓众妙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