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忧子集卷之四
唐范阳卢照邻升之著
明闽漳张燮绍和纂
骚
五悲
自古为文者，多以“九”“七”为题目，乃有九歌、九辨、九章、七发、七启，其流不一。余以为天有五星，地有五岳，人有五章，礼有五礼，乐有五声，五者亦在天地之数。今造五悲，以申万物之情，传之好事耳。
悲才难
一悲曰：恭闻古之君子兮，将远适乎百蛮，何故违父母之中国，从禽兽于末班？将矫词兮不往，将背俗兮不还？宁曲成而薄丧，不直败以厚颜。彼圣人兮犹若此，况不肖与中间。
古往今来，邈矣悠哉！嵇生玉折，颜子兰摧。人兮代兮俱尽，代兮人兮共哀。至如左丘失明，冉耕有疾，兵法作而断足，史记修而下室。高明者鬼瞰其门，正直者人怨其笔。虽为镜于前代，终抱痛于今日。别有汉阳计掾，邠国台卿，抗希代之奇节，负超时之令名，坎𡒄九死，离披再生。伊才智之为患，故贤哲之所婴。若乃贾长沙之数奇，崔亭伯之不偶，思欲削鲁史之高行，钳杨墨之辩口。为书为礼，驱季俗于三古之前；垂誉垂声，正颓纲于百王之后。天子闻之而欲用，群公畏之而莫取。徒窘蠢于泥沙，竟龙钟于尘垢。
异乎！稽之古人则如彼，考之今代又如此。近有魏郡王君曰方，𦶎阴杨氏曰亨，咸能博达奇伟，覃思研精。征孔门之礼乐，吞鬼谷之纵横。岳秀泉澄，如川如陵。高谈则龙腾豹变，下笔则烟飞雾凝。王则官终于郡吏，杨则官止于邑丞。何异夫操太阿以烹小鲜，飞夜光而弹伏翼。灼金龟兮访兆，邀玉骐兮骋力。虽劳形而竭思，吾固知其不得。
余之昆兮曰“杲之”，余之季兮曰“昂之”。杲也杲杲兮，如三足之鸟；昂也昂昂焉，如千里之驹。杲之为人也，风流儒雅，为一代之和玉；昂之为人也，文章卓荦，为四海之随珠。并兰馨兮桂馥，俱龙驹兮凤雏。生于战国，则管乐之器；长于阙里，则游夏之徒。以方圆异用，遭遇殊时，故才高而位下，咸默默以迟迟。青青子衿兮时向晚，黄黄我绶兮鬓如丝。昆兮何责，坐乾封兮老矣；季兮何负，横武陵而弃之。举天下兮称屈，何暗室之足欺。为小人之所笑，为通贤之所悲。童子尚知其不可，矧衡镜与蓍龟。
故曰：至道之精，窅窅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焚符破玺，而人朴鄙，剖斗折衡，而人不争。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巧，胶离娄之目，而天下始明。然后除其矫黠之患，安其性命之精。太平之代，万物肫肫，凡圣脗合，贤愚淆昏。公卿不接友，长吏不迎尊。当成康勿用，何暇谈其兵甲？典谟既作，焉得耀其书论？虽有晏婴、子产，将顿伏于闾巷；虽有冉求、季路，且耕牧于田园。彼寻常之才子，又焉可以胜言？命鸾凤兮逐雀，驱龙骥兮捕鼠，使掌事者校其功兮，孰能与狸隼而齐举。金为舟兮玳瑁楫，不可以涉丘陵些。珠为衣兮翡翠裳，不可以混樵蒸些。何器用之乖刺兮，悼斯人之勤奓。倚长岩以为枕兮，吸流光以高卧。见城市以虚盈，若蚊虻之相过。当其时也，巢繇满野，不知稷𫧯之尊；周召盈朝，莫救夷齐之饿。
若夫管仲不遇齐桓，则城阳之赘壻；太公不遭姬伯，亦棘津之渔夫。一仁一义，柴也来兮由也醢；一忠一孝，微子去之箕子奴。圣人百虑而一致，君子同归而殊涂。推既焚兮胥既溺，桀亦放兮文亦拘。笙簧六籍，则秦俗有坑儒之痛；黼藻百行，则汉家有党锢之诛。邺都倾覆，飞祸缠于高鼻；洛阳板荡，横死坐其无须。喔咿㗚嘶，口含天宪；睚眦虿分，尸僵路隅。变化与屈伸交逐，穷达与存亡并驱。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无不有；就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无不无。有窍而生，宁惟混沌；无用而饱，何独侏儒？是以蘧伯玉卷兮长卷，宁武子愚兮更愚。
庭有树兮树有荆，园有鸟兮鸟有鸰。鸰其鸣矣，思诸兄矣；荆其顇矣，思诸季矣。岩有芳桂，隰有棠棣，枝巃嵷兮相樛，叶翩翻兮相翳。天之生我，胡宁不惠？何始吉兮初征，悲终凶于未济。
悲穷通
二悲曰：泪流公子，伤心久之。历万古以抽恨，横八荒而选悲。有幽岩之卧客，兀中林而坐思，形枯槁以崎嶬，足联踡以缁厘。悄悄兮忽怆，眇眇兮惆怅，迢遥兮独蹇，淹留兮空谷。天片片而云愁，山幽幽而谷哭。露垂泣于幽草，风含悲于拱木。徒观其顶集飞尘，居埋积雪，骸骨半死，血气中绝，四支萎堕，五官欹缺。皮襞积而千皱，衣联褰而百结。毛落鬓秃，无叔子之明眉；唇亡齿寒，有张仪之羞舌。仰而视睛，翳其若瞢；俯而动身，羸而欲折。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灭。其所居也不爨，其所狎也非人。古树为伴，朝霞作邻。下阴森以多晦，傍恍惚兮无垠。松门草合，石路苔新。
公子方抚其背而曳其裾曰：“子非有唐之文士与？燕地之高门与？昔也子之少则玉树金枝，及其长则龙章凤姿。”立身则淹中不足言其礼，挥翰则江左莫敢论其诗。每兢兢于暗室，恒诩诩于明时。常谓五府交辟，三台共推。朝纡会稽之绶，夕献长杨之词。痛私门之祸速，惜公车之诏迟。岂期晦明乖序，寒燠愆度，鳞伤羽折，筋挛肉蠹。离披于丹涧之隅，觳觫于薮山之路。已焉哉，已焉哉！昆山玉石忽摧颓。事去矣，事去矣，古今圣贤悲何已！
天道如何，自古相嗟。项羽帐中之饮，荆卿易水之歌，何壮夫之懦抑，伊儿女之情多。借如苏武生还，温序死节，王陵之母伏剑，耜梁之妻泣血。事盖迫于功名，情有兼于贞烈。若关羽汉阴，田横海岛，孤城已迫，疲兵尚老。离离碣石之鸿，幂幂江潭之草，回首永诀，吞声何道！及夫献帝偷生，怀王客死，哀西都之城阙，忆南荆之朝市。凤凰楼上陇山云，鹦鹉洲前吴江水。一离一别兮，汉家宫掖似神仙；独坐独愁兮，楚国容华竞桃李。别有士安多疾，颜奇不起，马援困于壶头，冉耕悲于牖里。
平生书剑，宿昔琴樽，研精殚于玉册，博思浃于铜浑。思欲为龟为镜，立德立言，成天下之亹亹，定古今之谆谆。一朝溘卧，万事宁论？君徒见丘中之饶朽骨，岂知陌上之有游魂。假使百年兮上寿，又何足以存存！
悲昔游
三悲曰：奇峰合沓半隐天，绿萝蒙笼水潺湲。因嵌岩以为室，就芬芳以列筵。川谷萦回兮迷径路，山嶂重复兮无人烟。当谽谺之洞壑，临决咽之奔泉。中有幽忧之子，长寂寞以思禅。暮色蹐蹐，朝思绵绵，形半生而半死，气一绝而一连。
自言少年游宦，来从北燕。淮南芳桂之岭，岘北明珠之川。东鲁则过仲尼之故宅，西蜀则耕武侯之薄田。旧乡旧国白云边，飞雪飞蓬暗远天。暂辞蓟北千万里，少别昭丘三十年。昔时人物都应谢，闻道城隍复可怜。忽忆扬州扬子津，遥思蜀道蜀桥人。鸳鸯渚兮罗绮月，茱萸湾兮杨柳春。烟波淼淼带平沙，阁栈连延㣣复斜。山头交让之木，浦口同心之花。严君平之卜肆，戴安道之贫家。月犯少微，吊吴中之隐士；星干织女，乘海上之仙槎。
长安绮城十二重，金作凤凰铜作龙。荡荡千门如锦绣，岩岩双阙似芙蓉。题字于扶风之柱，系马于骊山之松。灞池则金人列岸，太华则玉女临峰。平明共戏东陵陌，薄暮遥闻北阙钟。洛阳大道何纷纷，荣光休气晓氛氲。交衢近接东西署，复道遥通南北军。汉帝能拜嵩丘石，陈王巧赋洛川云。河水河桥木兰枻，金闺金谷石榴裙。曾入西城看歌舞，也出东郊送使君。
一朝憔悴无气力，曝骸委骨龙门侧。当时相重若鸿钟，今日相轻比蝉翼。代情兮共此，何余哀之能得！使我孤猿哀怨，独鹤惊鸣，萝月寡色，风泉罢声。嗟昊天之不吊，悲后土之无情。松架森沉兮户内掩，石楼摧折兮柱将倾。窃不敢当雨露之恩惠，长痛恨于此生。
悲今日
四悲曰：倾盖若旧，白头如新。尝谓谈过其实，辨而非真。自高枕箕颖，长揖交亲，以蕙兰为九族，以风烟为四邻。朝朝独坐，惟见群峰合沓；年年孤卧，常对古树轮囷。相吊相哭，则有饥鼯啼夜；相庆相贺，则有好鸟歌春。林麌麌兮多鹿，山苍苍兮少人。时向南溪汲水，或就东岩负薪。百年之中，皆为白骨；千里之外，时见黄尘。平生连袂，宿昔衔杯。谈风云于城阙，弄花鸟于池台。皆是西园上客，东观高才，超班匹贾，含邹吐枚。一琴一书，校奇踪于既往；一歌一咏，垂妙制于将来。弦将调而雪舞，笔屡走而云回。自谓兰交永合，松契长并，通宵扼腕，终日盱衡。骂萧、朱为贾𥪡，目张、陈为老兵。悲苍黄兮骤变，恨消长之相倾。贵而不骄，人皆共推晏平仲；死且不朽，吾每独称范巨卿。及其蹇产摧联，支离括撮，已濡首兮将死，尚摇尾兮求活。庄西贷而鱼穷，姬东徂而狼跋。今皆庆吊都断，存亡永阔。凭驷马而不追，寄双鱼而莫达。向时之清谈尚在，今日之相知已末。
则有河滨漂母，陇上樵夫，盘餐带粟，粥面兼麸。藜羹一簋，浊酒一壶。夫负妻带，男欢女娱。攀重峦之岝崿，历飞涧之崎岖。哀王孙而进馈，问公子之所湏。因谓余曰：“可怜可怜！圣人之过久矣，君子之罪多焉。诗书礼乐，适足衰人之神用；宗族朋友，不足驻人之颓年。削迹伐树，孔席繇来不暖；摩顶至足，墨突何时有烟？一朝至此，万事徒然。自昔相逢，把臂谈玄。横雕龙于翠尾，飞缟凤于琼筵。各自云腾羽化，谷变莺迁。鸣香车于阙下，曳珠履于君前。岂忆荒山之幽绝，宁知枯骨之可怜。传与千秋万古，寄言白日黄泉。虽有群书万卷，不及囊中一钱。”
悲人生
五悲曰：礼乐既作，仁义不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变一化，一亏一全。去其外物，归于内篇。儒与道兮，方计于前。其书万卷，其学千年。钟鼓玉帛，蹩躠蹁跹。金木水火，混合推迁。六合之内，慕其风兮如市；百代之后，随其流兮若川。三界九地，往返周旋。四生六道，出没牵联。硠硠磕磕，蠢蠢翾翾。受苦受乐，可悲可怜。
有超然之大圣，历旷劫以为期。戒定慧解非因人，慈悲喜舍非见思。闻儒道之高论，乃撞钟而应之。曰：“止止善男，子观向时之华说，乃天下之辨士。请弄宜僚之丸，以合两家之美。
若夫正君臣，定名色，威仪俎豆，郊庙社稷，适足夸耀时俗，奔竞功名。使六义相乱，四海相争。我者遗其无我，生者哀其无生。孰与乎身肉手足，济生人之涂炭；国城府库，恤贫者之经营。舍其有爱，以至于无爱，舍其有行，以至于无行。
若夫呼吸吐纳，全身养精，反于太素，飞腾上清，与乾坤合其寿，与日月齐其明，适足增长诸见，未能永证无生。孰与夫离常离断，不始不终，恒在三昧，常游六通，不生不住无所处，不去不灭无所穷。放毫光而普照，尽法界与虚空。苦者代其劳苦，蒙者导其愚蒙。施语行事，未尝称倦，根力觉道，不以为功。
所言未毕，儒道二客离席再拜稽首而称曰：“大圣哉！丘晚闻道，𣆀今已老，徒知其一，未究其术。何异夫戴盆望天，倚杖逐日，苍苍之气未辨，昭昭之光已失。呜呼！优优群品，遑遑众人。虽凿其窍，未知其身。来从何道？去止何津？谁为其业？谁作其因？一翻一覆兮如掌，一生一死兮若轮。不有大圣，谁起大悲？请北面而趋伏，愿终身而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