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注陶渊明集(陶渊明集)

[西晋] 陶潜 撰 · [宋] 李公焕 笺注

笺注陶渊明集卷之八

与子𠑊等疏

告𠑊、俟、份、佚、佟:

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贤圣,谁能独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妄求,寿夭永无外请故耶?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巳,必贻俗患,僶俯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志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

疾患以来,渐就裴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曰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颖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七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汜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东坡曰:“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告𠑊等疏,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半世出仕,以犯大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赵泉山曰:“或疑此疏规规遗训,似过为身后虑者,是大不然。且父子之道,天性也,何可废乎?靖节当易箦之际,犹不忘诏其子以人伦大义,欲表正风化,与夫素隐行怪,徒洁身而乱大伦者异矣。”

又曰:“‘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当作年过三十。按靖节从此十一年间,自浔阳至建业,再返,又至江陵,再返,故云‘东西游走’。及四十一岁,序其倦游,于《归去来》云:‘心惮远役’。四十八岁,《答庞参军诗》云:‘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若年过五十,时投闲十年矣,尚何游宦之有?”

《东塾燕谈》曰:渊明《与子𠑊疏》:“余尝感儒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按范晔《后汉书·王霸传》:霸字儒仲。又《列女传》:“霸少立高节,光武时连征不仕。霸与同郡令狐子伯为友,后子伯为楚相,而其子为郡功曹。子伯遣子奉书于霸,客去,而久卧不起。妻怪问其故。霸曰:‘向见令狐子容服甚光,举措有适。而我儿蓬发历齿,未知礼则,见客而有惭色。父子恩深,不觉自失耳。’妻曰:‘君少修清节,不顾荣禄。今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君躬勤苦,子安得不耕以养?既耕,安得不黄头历齿?柰何忘宿志而惭儿女子乎!’霸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终身隐遁。”又嵇康《高士传》:“求仲羊仲,皆治车为业,挫廉逃名。蒋元卿之去兖州,还杜陵,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唯二人从之游,时人谓之二仲。”亦载《三辅决录》。又刘向《列女传》:“楚老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莞葭为墙,蓬蒿为室,衣缊饮水食菽,恳山播种五榖。或言于楚王曰:‘老莱,隐士也。’王使人聘以璧帛,不来。王遂驾至老莱之门,老莱方织畚。王曰:‘愿先生临之。’老莱子曰:‘仆山野之人也,不足以守政。’王复曰:‘愿终变先生之志。’老莱子曰:‘诺。’王去有间,其妻戴畚挟薪而来,谓老莱子曰:‘是何车迹之众也?’老莱子曰:‘楚王欲使吾守楚国之政。’妻曰:‘子许之乎?’老莱子曰:‘然。’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𫓧𨱆。今先生食人之酒肉,受人之官禄,此皆人之所制也。居乱世而为人所制,能免于患乎?’老莱子遂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