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校注(战国策)

[南宋] 鲍彪 注 · [元] 吴师道 重校

战国策齐卷第四

缙 云鲍彪校注:

东阳吴师道重校

威王

濮上之事。赘子死,章子走。盼子谓齐王曰:不如易余粮于宋,宋王必说,梁氏不敢过宋伐齐。齐固弱,是以余粮收宋也。齐国复强,虽复责之,宋可不偿。因以为辞,攻之亦可。

邯郸之难,赵求救于齐。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救赵孰与勿救?邹子曰:不如勿救。叚干纶曰:勿救则我不利。田侯曰:何哉?对曰:夫魏氏兼邯郸,其于齐何利哉?田侯曰:善。乃起兵甲军于邯郸之郊。叚干纶曰:臣之求利且不利者,非此也。夫救邯郸军于其郊,是赵不拔而魏全也。故不如南攻襄陵以敝魏。邯郸拔而承魏之敝,是赵破而魏弱也。田侯曰:善。乃起兵南攻襄陵。七月,邯郸拔,齐因承魏之敝,大破之桂陵。

秦假道韩、魏以攻齐,齐威王使章子将而应之,与秦交和而舍,使者数相往来,章子为变其徽章以杂秦军。候者言章子以齐入秦,威王不应。顷之间,候者复言章子以齐兵降秦,威王不应。而此者三。有司请曰:言章子之败者,异人而同辞,王何不废将而击之?王曰:此不叛寡人明矣,曷为而击之?

顷间,言齐兵大胜,秦兵大败。于是秦王称拜西藩之臣而谢于齐。左右曰:何以知之?曰:章子之母启得罪其父,其父杀之而埋马栈之下。吾使者,章子将也。勉之曰:夫子之强,全兵而还,必更葬将军之母。对曰:臣非不能更葬先妾也,臣之母启得罪臣之父,臣之父未教而死。夫不得父之教而更葬母,是欺死父也,故不敢。夫为人子而不欺死父,岂为人臣欺生君哉?

楚将伐齐,鲁亲之,齐王患之。张丐曰:臣请令鲁中立。乃为齐见鲁君。鲁君曰:齐王惧乎?曰:非臣所知也。臣来吊足下。鲁君曰:何吊乎?曰:君之谋过矣。君不与胜者而与不胜者,何故也?鲁君曰:子以齐、楚为孰胜哉?对曰:鬼且不知也。然则子何以吊寡人?曰:齐、楚之权敌也,不用有鲁与无鲁,足下岂如全众而合二国之后哉!楚大胜齐,其良士选卒必殪,其余兵足以待天下。齐为胜,其良士选卒亦殪,而君以鲁众合战胜后。此其为德也亦大矣,其见恩德也亦甚大矣。鲁君以为然,乃退师。

成侯。邹忌为齐相,田忌为将,不相说。公孙闬谓邹忌曰:公何不为王谋伐魏?胜,则是君之谋也。君可以有功。战不胜,田忌不进;战而不死,曲挠而诛。邹忌以为然,乃说王而使田忌伐魏。

田忌三战三胜。邹忌以告公孙闬,公孙闬乃使人操十金而往卜于市: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战而三胜,声威天下,欲为大事,亦吉否?卜者出,因令人捕为人卜者,亦验其辞于王前。田忌遂走。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𬥈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讥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宣王

南梁之难,韩氏请救于齐。田侯召大臣而谋曰:早救之孰与晚救之便?张丐对曰:晚救之,韩且折而入于魏,不如早救之。田臣思曰:不可。夫韩、魏之兵未敝,而我救之,我代韩而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且夫魏有破韩之志,韩见且亡,必东诉于齐。我因阴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敝,则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田侯曰:善。乃阴告韩使者而遣之。

韩自以有齐国,五战五不胜,东诉于齐。齐因起兵击魏,大破之马陵。魏破韩弱,韩、魏之君因田婴北面而朝田侯。

田忌为齐将,系梁太子申,禽庞涓。孙子谓田忌曰:将军可以为大事平。田忌曰:奈何?孙子曰:将军无解兵而入齐,使彼罢敝于先弱,守于主。主者,循轶之途也,辖击摩车而相过,使彼罢敝先弱,守于主,必一而当十,十而当百,百而当千,然后背太山,左济右天,唐军重踵高宛,使轻车锐骑冲雍门。若是,则齐君可正而成侯可走。不然,则将军不得入于齐矣。田忌不听,果不入齐。

田忌亡齐而之楚,邹忌代之相齐,恐田忌欲以楚权复于齐。杜赫曰:臣请为留楚。

谓楚王曰:邹忌所以不善楚者,恐田忌之以楚权复于齐也。王不如封田忌于江南,以示忌之不返齐也,邹忌必以齐厚事楚。田忌,亡人也,而得封,必德王。若复于齐,必以齐事楚。此用二忌之道也。楚果封之于江南。

邹忌事宣王,仕人众,宣王不说。晏首贵而仕人寡,王说之。邹忌谓宣王曰:忌闻以为有一子之孝不如有五子之孝今首之所进仕者以几何人宣王因以晏首壅塞之

楚威王战胜于徐州欲逐婴子于齐婴子恐张丑谓楚王曰:王战胜于徐州也。盼子不用也。盼子有功于国,百姓为之用;婴子不善,而用申缚。申缚者,大臣弗与,百姓弗为用,故王胜之也。今婴子逐,盼子必用,复整其士卒以与王遇,必不便于王也。楚王因弗逐

权之难。齐、燕战,秦使魏冉之赵,出兵助燕击齐。薛公使魏处之赵,谓李向曰:君助燕击齐,齐必急,急必以地和于燕,而身与赵战矣。然则是君自为燕束兵,为燕取地也。故为君计者,不如按兵勿出,齐必缓,缓必复与燕战。战而胜,兵罢敝,赵可取唐、曲逆;战而不胜,命悬于赵。然则吾中立而割穷齐与疲燕也,两国之权悬于君矣。

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曰:齐南有太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巳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蹹鞠者。临淄之途,车毂䡰击,人肩摩,连祍成帏,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

且夫韩、魏所以畏秦者,以与秦接界也。兵出而相当,不至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以亡随其后。是故后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

今秦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至卫、闱阳,晋之道,径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能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喝、猲高跃而不敢进,则秦不能害齐亦明矣。夫不料秦之不奈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计过。今臣无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故固愿大王之少留计。

齐王曰: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赵王之诏告之,敬奉社稷以从

淳于髡。一日而见七人于宣王。王曰:子来,寡人闻之,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圣,若随踵而至也。仐子一朝而见七士,则士不亦众乎?淳于髡曰:不然。夫鸟同翼者而聚居,兽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胡、桔梗于沮泽,则累世不得一焉;及之𠬤黍、梁父之阴,则郄车而载耳。夫物名有畴,今髡,贤者之畴也。王求士于髡,若挹水于河而取火于燧也。髡将复见之,岂特七士也?

齐欲伐魏,淳于髡谓为齐王曰: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卢逐东郭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于前,犬废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田父见之,无劳勌之苦而擅其功。今齐、魏久相持以顿其兵,敝其众,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齐王惧,谢将休士。

齐欲伐魏,魏使人谓淳于髡曰:齐欲伐魏,能解魏患,唯先生也。敝邑有宝璧二双,文马二驷,请致之先生。淳于髡曰:诺。入说齐王曰:楚,齐之仇敌也。魏,齐之与国也。夫伐与国,使仇敌制其余敝,名丑而实危,为王弗取也。齐王曰:善。乃不伐魏。

客谓齐王曰:淳于髡言不伐魏者,受魏之璧马也。王以谓淳于髡曰:闻先生受魏之璧马,有诸?曰:有之。然则先生之为寡人计之何如?淳于髡曰:伐魏之事不便,魏虽刺髡,于王何益?若诚不便,魏虽封髡,于王何损?且夫王无伐与国之诽,魏无见亡之危,百姓无被兵之患,髡有璧马之宝,于王何伤乎?

齐宣王见颜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说。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先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宣王默然不说,

左右皆曰:斶来,斶来!大王据千乘之地,而建千石钟、万石簴,天下之士皆为役处,辩智并进,莫不来语;东西南北,莫敢不来服。服求万物,无不备具,而百姓无不亲附。今夫士之高者,乃称匹夫徒步而处农亩下,则鄙野监门闾里,士之贱也亦甚矣!

斶对曰:不然。斶闻古大禹之时,诸侯万国。何则?德厚之道,得贵士之力也。故舜起农亩,出于野鄙而为天子。及汤之时,诸侯三千,当今之世,南面称寡者乃二十四。由此观之,非得失之策与?稍稍诛灭,灭亡无族之时,欲为监门闾里,安可得而有也哉?是故易传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实,而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据慢骄奢,则凶必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削,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虚愿不至。此皆幸乐其名而无其实德者也。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及今而能虚成名于天下者无有。是以君王无羞亟问,不愧下学。是故成其道德而扬功名于后世者,尧、舜、禹、汤、周文王是也。故曰:无形刑者,形刑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夫上见其原,下通其流,至圣人明学,何不吉之有哉!老子曰: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称孤寡不榖,是其贱之本与?非夫孤寡者,人之困贱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谓,岂非下人而尊贵士与?夫尧传舜,舜传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称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贵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闻君子之言,乃今闻细人之行,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

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大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渍净贞正以自虞。制言者王也,尽忠直言者斶也。言要道巳备矣。愿得赐归,安行反臣之邑屋。则再拜而辞去。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

先生王斗造门而欲见齐宣王,宣王使谒者延入。王斗曰:斗趋见王为好势,王趋见斗为好士,于王何如?使者复还报。王曰:先生徐之,寡人请从。宣王因趋而迎之于门,与入:曰:寡人奉先君之宗庙,守社稷,闻先生直言正谏不讳。王斗对曰:王闻之过。斗生于乱,世事乱君,焉敢直言正谏?宣王忿然作色,不说。

有间,王斗曰:昔先君桓公所好者五,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天子授受籍,立为太伯。今王有四焉。宣王说曰:寡人愚陋,守齐国唯恐夫抎之,焉能有四焉?王斗曰:先君好马,王亦好马;先君好狗,王亦好狗;先君好酒,王亦好酒。先君好色,王亦好色。先君好士,而是王不好士。宣王曰:当今之世无士,寡人何好?王斗曰:世无骐𬴊𫘧耳,王之驷巳备矣。世无东都俊卢氏之狗,王之走狗已具矣。世无毛嫱西施,王宫巳充矣。王亦不好士也。何患无士。王曰:寡人忧国爱民,固愿得士以治之。王斗曰:王之忧国爱民,不若王爱尺縠也。王曰:何谓也?王斗曰:王使人为冠,不使左右便辟,而使工者,何也?为能之也。今王治齐,非左右便辟无使也。臣故曰不如爱尺縠也。

宣生谢曰:寡人有罪国家。于是举士五人任官,齐国大治。

齐人见田骈曰:闻先生高议,设为不宦,而愿为役。田骈曰:子何闻之?对曰:臣闻之邻人之女。田骈曰:何谓也?对曰:臣邻人之女设为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不嫁则不嫁,然嫁过毕矣。今先生设为不宦,訾养千钟,徒百人,不宦则然矣,而富过毕矣。田子辞。

管燕得罪齐王,谓其左右曰:子孰而与我赴诸侯乎?左右默然莫对。管燕连然流涕曰:悲夫,士何其易得而难用也!田需对曰:士三食不得餍,而君鹅鹜有余食;下宫糅罗纨,曳绮縠,而士不得以为缘。且财者君之所轻,死者士之所重。君不肯以所轻与士,而责士以所重事君,非士易得而难用也。

闵王

昭阳为楚伐魏,覆军杀将,得八城,移兵而攻齐。陈轸为齐王使,见昭阳,再拜贺战胜,起而问:楚之法,覆军杀将,其官爵何也?昭阳曰:官为上柱国,爵为上执圭。陈轸曰:异贵于此者何也?曰:唯令尹耳。陈轸曰:令尹贵矣,主非置两令尹也,臣窃为公譬可也。楚有祠者,赐其舍人巵酒,舍人相谓曰:数人饮之不足,一人饮之有余。请画地为蛇,先成者饮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饮,乃左手持巵,右手画蛇,曰:吾能为之足,未成,一人之蛇成,夺其巵,曰: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遂饮其酒。为蛇足者,终亡其酒。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得八城,不弱兵欲攻齐,齐畏公甚,公以是为名,亦居足矣。官之上,非可重也。战无不胜而不知止者,身且死,爵且后归,犹为蛇足也。昭阳以为然,解军而去。

秦攻赵,赵令楼缓以五城求讲于秦,而与之伐齐。齐王恐,因使人以十城求讲于秦。楼子恐,因以上党二十四县许秦王。赵足之齐,谓齐王曰:王欲秦、赵之解乎?不如从合于赵,赵必背秦,背秦则齐无患矣。

齐将封田婴于薛。楚王闻之大怒,将伐齐,齐王有辍志。公孙闬曰:封之成与不,非在齐也,又将在楚。闬说楚王,令其欲封公也,又甚于齐。婴子曰:愿委之于子。

公孙闬为谓楚王曰:鲁、宋事楚而齐不事者,齐大而鲁、宋小。王独利鲁、宋之小,不恶齐太,何也?夫齐之削地而封田婴,是其所以弱也。愿勿止。楚王曰:善。因不止。

靖郭君将城薛,客多以谏。靖郭君谓谒者:无为客通。齐人有请者曰:臣请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请烹。靖郭君因见之。客趋而进曰:海大鱼。因反走。君曰:客有于此。客曰:鄙臣不敢以死为戏。君曰:亡更言之。对曰: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得意焉。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齐,奚以薛为?夫齐虽隆薛之城到于天,犹之无益也。君曰:善。乃辍城薛。

靖郭君谓齐王曰:五官之计,不可不日听也而数览。王曰:说吾而厌之。今与靖郭君。

靖郭君善齐貌辩,齐貌辩之为人也多疵,门人弗说。士尉以证靖郭君,靖郭君不听,士尉辞而去。孟尝君又窃以谏,靖郭君大怒曰:刬而类,破吾家。苟可慊齐貌辩者,吾无辞为之。于是舍之上舍,令长子御之,旦暮进食。数年,宣威王薨,闵宣王立。靖郭君之交大不善于闵宣王,辞而之薛,与齐貌辩俱留。无几何,齐貌辩辞而行,请见闵宣王。靖郭君曰:王之不说婴甚,公往必得死焉。齐貌辩曰:固不求生也,请必行。靖郭君不能止。

齐貌辩行至齐,闵宣王闻之,藏怒以待之。齐貌辩见闵宣王曰:子。子曰:靖郭君之所听爱夫。齐貌辩曰:爱则有之,听则无有。王之方为太子之时,辩谓靖郭君曰:太子相不仁,过颐豕视,若是者信反。不若废太子,更立卫姫婴儿郊师。靖郭君泣而曰:不可,吾不忍也。若听辩而为之,必无今日之患也。此为一。至于薛,昭阳请以数倍之地易薛辩。又曰:必听之。靖郭君曰:受薛于先王,虽恶于后王,吾独谓先王何?且先王之庙在薛,吾岂可以先王之庙与楚乎?又不肯听辩,此为二。闵宣王太息,动于颜色,曰:靖郭君之于寡人,一至此乎?寡人少,殊不知此客肯为寡人来靖郭君乎?齐貌辩对曰:敬诺。

靖郭君衣宣威王之衣冠,舞其剑。闵宣王自迎靖郭君于郊,望之而泣。靖郭君至,因请相之。靖郭君辞,不得巳而受之。七日谢病,强辞不得,三日而听。

当是时,靖郭君可谓能自知人矣。能自知人,故人非之不为沮,此齐貌辩之所以外生乐患趣难者也。

秦伐魏,陈轸合三晋而东,谓齐王曰:古之王者之伐也,欲以正天下而立功名,以为后世也。今齐、楚、燕、赵、韩、梁六国之递甚也,不足以立功名,适足以强秦而自弱也,非山东之上计也。能危山东者,强秦也。不忧强秦而递相罢弱,而两归其国于秦,此臣之所以为山东之患。天下为秦相割,秦曾不出力;天下为秦相烹,秦曾不出薪。何秦之智而山东之愚邪?愿大王之察也。

古之五帝三王,五霸之伐也,伐不道者。今秦之伐,天下不然,必欲反之,主必死辱,民必死虏。今韩、梁之目未尝乾,而齐民独不也,非齐亲而韩、梁疏也,齐远秦而韩、梁近,今齐将近矣。今秦欲攻梁绛、安邑,秦得绛、安邑以东下河,必表里河山而东攻齐,举齐属之海,南面而孤楚、韩、梁,北向而孤燕、赵,齐无所出其计矣。愿王熟虑之。

今三晋已合矣,复为兄弟约,而出锐师以戍梁、绛、安邑,此万世之计也。齐非急以锐师合三晋,必有后忧。三晋合,秦必不敢攻梁,必南攻楚。楚、秦搆难,三晋怒齐不与已也,必东攻齐。此臣之所谓齐必有大忧,不如急以兵合于三晋。

齐王敬诺,果以兵合于三晋。韩、齐为与国。张仪以秦、魏伐韩。齐王曰:韩,吾与国也。秦伐之,吾将救之。田臣思曰:王之谋过矣,不如听之。子哙与子之国,百姓不戴,诸侯弗与。秦伐韩,楚、赵必救之,是天下以燕赐我也。王曰:善。乃许韩使者而还之。

韩自以得交于齐,遂与秦战。楚、赵果遽起兵而救韩。齐因起兵攻燕,三十日而举燕国。

张仪为秦连横,说齐王曰:天下强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无过齐者。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说,而不顾万世之利。从人说大王者,必谓齐西有强赵,南有韩、魏,负海之国也,地广人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我何。大王览其说而不察其至实。

夫从人朋党比周,莫不以从为可。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后,虽有胜名而有亡之实。是何故也?齐大而鲁小。今赵之与秦也,犹齐之于鲁也。秦、赵战于河漳之上,再战而再胜秦;战于番吾之下,再战而再胜秦。四战之后,赵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胜秦之名而国破矣。是何故也?秦强而赵弱也。今秦、楚嫁子取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魏效河外,赵入朝黾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魏攻齐之南地,悉赵涉河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被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愿大王熟计之。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托于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今大客幸而教之,请奉社稷以事秦,献鱼盐之地三百于秦。张仪事秦惠王。惠王死,武王立。左右恶张仪,曰:仪事先王不忠。言未已,齐让又至。张仪谓武王曰:仪有愚计,愿效之王。王曰:柰何?曰:为社稷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地。今齐王甚憎张仪,仪之所在,必举兵伐之,故仪愿乞不肖身而之梁、齐必举兵伐之。齐、梁之兵连于城下,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按图籍,此王业也。王曰:善。乃具革车三十乘,纳之梁。

齐果举兵伐之,梁王大恐。张仪曰:王勿患,请令罢齐兵。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藉使之齐。齐楚之事已毕,因谓齐王:王甚憎张仪。虽然,厚矣,王之托仪于秦王也。齐王曰:寡人甚憎张仪,仪之所在,必举兵伐之,何以托仪也?对曰:是乃王之托仪也。仪之出秦,因与秦王约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地。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举兵伐之。故仪愿乞不肖之身而之梁,齐必举兵伐梁。梁、齐之兵连于城下,不能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按图籍,是王业也。秦王以为然,与革车三十乘,而纳仪于梁,而果伐之。是王内自罢而伐与国,广邻敌以自临,而信仪于秦王也。此臣之所谓托仪也。王曰:善。乃止。

犀首以梁与齐战于承匡而不胜,张仪谓梁王:不用臣言以危国。梁王因相仪。仪以秦、梁之齐合,横亲,犀首欲败,谓卫君曰:衍非有怨于仪,值所以为国者不同耳。君必解衍。卫君为告仪,仪许诺,因与之参,坐于卫君之前。犀首跪行,为仪千秋之祝。明日,张子行,犀首送之,至于齐疆。齐王闻之,怒于仪曰:衍也,吾雠,而仪与之俱,是必与仪鬻吾国矣。遂不听。

楚王死,太子在齐质。苏子秦谓薛公曰:君何不留楚太子,以市其下东国?薛公曰:不可。我留太子,郢中立王,然则是我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苏子秦曰:不然。郢中立王,君因谓其新王曰:与我下东国,吾为王杀太子;不然,吾将与三国共立之。然则下东国必可得也。

苏子秦之事,可以请行,可以令楚王亟入;下东国,可以益割于楚,可以忠太子而使楚益入地,可以为楚王走太子,可以忠太子使之亟去,可以恶苏子秦于薛公,可以为苏子秦请封于楚,可以使人说薛公以善苏子,可以使苏子自解于薛公。

苏子秦谓薛公曰:臣闻谋泄者事无功,计不决者名不成。今君留楚太子者,以市下东国也。非亟得下东国者,则楚之计变,变则是君抱空质而负名于天下也。薛公曰:善。为之柰何?对曰:臣请为君之楚,使亟入下东国之地,楚得成,则君无败矣。薛公曰:善。因遣之。故曰可以请行也。

谓楚王曰:齐欲奉太子而立之。臣观薛公之留太子者,以市下东国也。今王不亟入下东国,则太子且倍王之割而使齐奉巳。楚王曰:谨受命。因献下东国,故曰可以使楚亟入地也。

谓薛公曰:楚之势可多割也。薛公曰:柰何?请告太子其故。使太子谒之君,以忠太子,使楚王闻之,可以益入地。故曰可以益割于楚。

谓太子曰:齐奉太子而立之,楚王请割地以留太子,齐少其地。太子何不倍楚之割地而资齐?齐必奉太子。太子曰:善。倍楚之割而延齐。楚王闻之恐,益割地而献之,尚恐事不成,故曰可以使楚益入地也。

谓楚王曰:齐之所以多割地者,挟太子也。今已得地而求不止者,以太子权王也。故臣能去太子。太子去齐无辞,必不倍于王也。王因驰强齐而为交,齐辞必听王。然则是王去雠而得齐交也。楚王大说,曰:请以国因。故曰可以为楚王使太子亟去也。

谓太子曰:夫剬楚者王也,以空名市者太子也。齐未必信太子之言也,而楚功见矣。楚交成,太子必危矣。太子其图之。太子曰:谨受命。乃约车而暮去。故曰可以使太子急去也。

苏子秦使人请薛公曰:夫劝留太子者,苏子秦也。苏子秦非诚以为君也,且以便楚也。苏子秦恐君之知之,故多割楚以灭迹也。今劝太子去者,又苏子秦也,而君弗知也,臣窃为君疑之。薛公大怒于苏子秦,故曰可以使人恶苏子秦于薛公也。

又使人谓楚王曰:夫使薛公留太子者,苏子秦也。奉王而代立楚太子者又苏子秦也。割地因约者又苏子秦也;忠王而走太子者又苏子秦也。今人恶苏子秦于薛公之以其为齐薄而为楚厚也,愿王之知之。楚王曰:谨受命。因封苏子秦为武贞君。故曰可以为苏子秦请封于楚也。

又使景鲤请薛公曰:君之所以重于天下者,以能得天下之士而有齐权也。今苏子秦,天下之辩士也,世与少有君,因不善苏子秦,则是围塞天下士而不利说途也。夫不善君者,且奉苏子秦,而于君之事殆矣。今苏子秦善于楚王,而君不蚤亲,则是与楚为雠也。故君不如因而亲之,贵而重之,是君有楚也。薛公因善苏子秦,故曰可以为苏子秦说薛公以善苏子秦。齐王夫人死,有七孺子者皆近薛公,欲知王所欲立,乃献七珥美其一。明日视美珥所在,劝王立为夫人。

孟尝君将入秦,止者千数而弗听。苏代秦欲止之,孟尝君曰:人事者,吾巳尽知之矣。吾所未闻者,独鬼事耳。苏代秦曰:臣之来也,固不敢言人事也,固且以鬼事见君。

孟尝君见之,谓孟尝君曰:今臣来过于淄上,有土偶人与挑梗相与语。桃梗谓土偶人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为人,至岁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则汝残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土则复西岸耳。今子东国之桃梗也,刻削子以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则子漂漂者将如何耳。今秦四塞之国,譬如虎口,而君入之,则臣不知君所出矣。孟尝君乃止。孟尝君在薛,荆人攻之。淳于髡为齐使于荆,还反过薛,孟尝君令人体貌而郊迎之,谓淳于髡曰:荆人攻薛,夫子弗忧,文无以复侍矣。淳于髡曰:敬闻命。

至于齐,毕报。王曰:何见于荆?对曰:荆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王曰:何谓也?对曰:薛不量其力,而为先王立清庙。荆固而攻之,清庙必危。故曰薛不量力而荆亦甚固。齐王和其颜色曰:嘻!先君之庙在焉,疾兴兵救之,

颠蹶之请,望拜之谒,虽得则薄矣。善说者陈其势,言其方。人之急也,若自在隘窘之中,岂用强力哉!

孟尝君奉夏侯章以四马百人之食,遇之甚欢。夏侯章每言不尝,不毁之也。或以告孟尝君,孟尝君曰:文有以事夏侯公矣,勿言董之。蘩菁以问夏侯公,夏侯公曰:孟尝君重,非诸侯也,而奉我四马百人之食。我无分寸之功而得此,然吾毁之以为之也。君所以得为长者,以吾毁之也。吾以身为孟尝君,岂得待持言也。

孟尝君䜩坐,谓三先生曰:愿闻先生有以补文阙者也。一人曰:訾!天下之主有侵君者,臣请以臣之血湔其衽。田瞀曰:车轶之所能至,请掩足下之短者,诵足下之长。千乘之君,万乘之相,其欲有君也,如使而弗及也。滕胜臀𦜴曰:臣愿以足下之府库财物,收天下之士,能为君决疑应卒,若魏文侯之有田子方、叚干木也。此臣之所为君取矣。

孟尝君舍人有与君之夫人相爱者,或以问孟尝君曰:为君舍人而内与夫人相爱者,亦甚不义矣。君其杀之。君曰:睹貌而相说者,人之情也,其错之勿言也。

居期年,君召爱夫人者而谓之曰:子与文游久矣,大官未可得,小官公又弗欲。卫君与文布衣交,请具车马皮币,愿君以此从卫君游。舍人游于卫,甚重

齐、卫之交恶。卫君甚欲约天下之兵以攻齐。是人谓君曰:孟尝君不知臣不肖,以臣欺君。且臣闻齐、卫先君刑马压羊,盟曰:齐、卫后世,无相攻伐。有相攻伐者,令其命如此。今君约天下之兵以攻齐,是足下背先君盟约而欺孟尝君也。愿君勿以齐为心。君听臣则可,不听臣,若臣不肖也,辄以颈血湔足下衿。卫君乃止。

齐人闻之曰:孟尝君可语,善为事矣,转祸为功。孟尝君有舍人而弗说,欲逐之。鲁连谓孟尝君曰:猿猕猴错木据水,则不若鱼鳖处历险乘危,则骐骥不如狐狸。曹沫之奋,三尺之剑,一军不能当。使曹沬释其三尺之剑而操铫𬭦,与农人居垄亩之中,则不若农夫。故物舍其所长,之其所短,尧亦有所不及矣。今使人而不能,则谓之不肖;教人而不能,则谓之拙。拙则罢之,不肖则弃之。使人有弃逐不相与处而来害相报者,岂非世之立教首也哉。孟尝君曰:善。乃弗逐。

孟尝君出行国,至楚,献象床。郢之登徒,直使送之,不欲行,见孟尝君门人公孙戌曰:臣郢之登徒也,直送象床,象床之直千金,伤此若发,漂卖妻子,不足偿之。足下能使仆无行,先人有宝剑,愿得献之。公孙戍曰:诺。

入见孟尝君曰:君岂受楚象床哉?孟尝君曰:然。公孙戌曰:臣愿君勿受。孟尝君曰:何哉?公孙戌曰:小国所以皆致相印于君者,闻君于齐能振达贫穷,有存亡继绝之义。小国英杰之士皆以国事累君,说君之义,慕君之廉也。今君到楚而受象床,所未至之国,将何以待君?臣戌愿君勿受。孟尝君曰:诺。

公孙戌趋而去,未出,至中闺,君召而返之,曰:子教文无受象床,甚善。今何举足之高,志之扬也?公孙戌曰:臣有大喜,三重之宝剑一。孟尝君曰:何谓也?公孙戌曰:门下百数,莫敢入谏,臣独入谏。臣一喜谏而得听臣,二喜谏而止。君之过,臣三喜,输象床。郢之登徒不欲行,许戌以先人之宝剑。孟尝君曰:善?受之乎?公孙戌曰:未敢。曰:急受之。因书门版曰:有能扬文之名,止文之过,私得宝于外者,疾入谏。

齐人有冯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

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剑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是愦于忧而性㤖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劵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劵,劵徧合赴,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劵,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廐,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劵,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乃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正日。孟尝君顾谓冯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煖曰:狡兔有三窟,仅今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梁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一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謟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煖之计也。

孟尝君逐于齐而复反,谭拾子迎之于境,谓孟尝曰:君得无有所怨于齐士大夫?孟尝君曰:有?君满意杀之乎?孟尝君曰:然。谭拾子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不知。谭拾子曰:事之必至者,死也;理之固然者,富贵则就之,贫贱则去之,此事之必至,理之固然者。请以市谕市,朝则满,夕则虚,非朝爱市而夕憎之也。求存故往,亡故去。愿君勿怨。孟尝君乃取所怨五百牒削去之,不敢以为言。

苏子秦自燕之齐,见于章华南门。齐王曰:嘻!子之来也,秦使魏冉致帝,子以为何如?对曰:王之问臣也卒,而而患之,所从往者微。今不听,是恨秦也;听之,是恨天下也。不如听之以为卒,秦勿庸称也。以为天下,秦称之,天下听之,王亦称之,先后之事帝名,为无伤也。秦称之而天下不听,王因勿称,其于以收天下,此大资也。

苏子,秦谓齐王曰:齐秦立为两帝,王以天下为尊秦乎?且尊齐乎?王曰:尊秦释帝,则天下爱齐乎?且爱秦乎?王曰:爱齐而憎秦。两帝立,约伐赵,孰与伐宋之利也?对曰:代宋利。对曰:夫约然与秦为帝,而天下独尊秦而轻齐。齐释帝,则天下爱齐而憎秦。伐赵不如伐宋之利。故臣愿王明释帝以就天下,倍约傧秦,勿使争重,而王以其间举宋。夫有宋,则卫之阳城危;有淮北,则楚之东国危;有济西,则赵之河东危;有阴、平陆,则梁门不启。故释帝而贰之以伐宋之事,则国重而名尊,燕、楚以刑服天下,不敢不听,此汤武之举也。敬秦以为名,而后使天下憎之,此所谓以卑易尊者也。愿王之熟虑之也。

苏子秦说齐闵王曰:臣闻用兵而喜先天下者忧,约结而喜主怨者孤。夫后起者藉也,而远怨者时也。是以圣人从事,必藉于权,而务兴于时。夫权藉者,万物之率也;而时势者,百事之长也。故无权藉,倍时势,而能事成者寡矣。

今虽干将莫邪,非得人力,则不能割刿矣。坚箭利金,不得弦机之利,则不能远杀矣。矢非不铦,而剑非不利也。何则?权藉不在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赵氏袭卫,车舍人不休传卫国城,割平卫八门土而二门堕矣。此亡国之形也。卫君跣行,告溯于魏。魏王身被甲底剑,挑赵索战邯郸之中,骛河山之间,乱卫得是藉也,亦收余甲而北面残刚平,堕中牟之郭。卫非强于赵也,譬之卫矢而魏弦,机也。藉力魏而有河东之地,赵氏惧,楚人救赵而伐魏,战于州西,出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大河。赵得是藉也,亦袭魏之河北,烧棘蒲沟,队黄城。故刚平之残也,中牟之堕也,黄城之队也,棘蒲沟之烧也,此皆非赵、魏之欲也。然二国劝行之者,何也?卫明于时,权之藉也。今世之为国者不然矣。兵弱而好敌强,国罢而好众怨,事败而好鞠之,兵弱而憎下人也,地狭而好敌大,事败而好长诈。行此六者而求霸,则远矣。

臣闻善为国者,顺民之意而料兵之能,然后从于天下。故约不为人主怨,伐不为人挫强。如此,则兵不费,权不轻。地可广,欲可成也。昔者齐之与韩、魏伐秦、楚也,战非甚疾也,分地又非多韩、魏也,然而天下独归咎于齐者,何也?以其为韩、魏主怨也。且天下徧用兵矣,齐、燕战而赵氏兼中山,秦、楚战韩、魏不休,而宋、越专用其兵。此十国者,皆以相敌为意,而独举心于齐者,何也?约而好主怨,伐而好挫强也。

且夫强大之祸,常以王人为意也;夫弱小之殃,常以谋人为利也。是以大国危,小国灭也。大国之计,莫若后起而重伐不义。夫后起之藉与多而兵劲,则是事以众强,敌适罢寡也,兵必立也。事不塞天下之心,则利必附矣。大国行此,则名号不攘而至,霸王不为而立矣。小国之情,莫如谨仅静而寡信诸侯。谨仅静,则四邻不反;寡信诸侯,则天下不卖。外不卖,内不反,则蓄积槟祸,朽腐而不用,币帛矫蠹而不服矣。小国道此,则不祠而福矣,不贷而见足矣。故曰:祖仁者王,立义者霸,用兵穷者亡。何以知其然也?昔吴王夫差以强大为天下先,强袭郢而栖越,身从诸侯之君,而卒身死国亡,为天下戮者,何也?此夫差平居而谋王,强大而喜先天下之祸也。昔者莱、莒好,陈、蔡好诈,莒恃越而灭,蔡恃晋而亡,此皆内长诈,外信,诸侯之殃也。由此观之,则强弱大小之祸可见于前事矣。

语曰:骐骥之衰也,驽马先之;孟贲之倦也,女子胜之。夫驽马,女子筋力骨劲,非贤于骐骥、孟贲也。何则?后起之藉也。今天下之相与也不并灭,有能而案兵而后起,寄怨而诛不直,微用兵而寄于义,则亡天下可跼足而须也。明于诸侯之故,察于地形之理者,不约亲,不相质而固,不趋而疾,众事而不反,交割而不相憎,俱强而加以亲。何则?形同忧而兵趋利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燕、齐战于桓之曲,燕不胜,十万之众尽。胡人袭燕楼烦数县,取其牛马。夫胡之与齐,非素亲也,而用兵又非约质而谋燕也,然而甚于相趋者,何也?何则?形同忧而兵趋利也。由此观之,约于同形则利长,后起则诸侯可趋役也。

故明主察相,诚欲以霸王也,为志则战,攻非所先。战者,国之残也,而都县之费也。残费巳先,而能从诸侯者寡矣。彼战者之为残也,士闻战则输私财而富军市,输饮食而待死士,令折辕而炊之,杀牛而觞士,则是路君之道也。中人祷祝君翳酿,通都小县置社有市之邑,莫不正事而奉王,则,此虚中之计也。夫战之明日,尸死扶伤,虽若有功也。军出费中哭泣,则伤主心矣。死者破家而葬夷,伤者空财而共药,完者内酺而华乐,故其费与死伤者钧。故民之所费也,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军之所出,矛戟折,镮铉绝,伤弩破,车罢,马亡,矢之太半,甲兵之具,宫之所私出也。士大夫之所匿,厮养,士之所窃,十年之田而不偿也。天下有此再费者,而能从诸侯者寡矣。攻城之费,百姓理䄡蔽,举冲檐,家杂总,身窟穴中,罢于刀金,而士困于土,功将不释甲期数,而能拔城者为亟耳。上倦于教,士断于兵,故三下城而能胜敌者寡矣。故曰:彼战攻者非所先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伯瑶攻范、中行氏,杀其君,灭其国,又西围晋阳,吞并二国,而忧一主,此用兵之盛也。然而智伯卒身死国亡,为天下笑者,何谓也?兵先战攻而灭二子之患也。昔者中山悉起而迎燕、赵,南战于长子,败赵氏;北战于中山,克燕军,杀其将。夫中山,千乘之国也,而攻万乘之国二,再战比胜,此用兵之上节也,然而国遂亡。君臣于齐者,何也?不啬于战攻之患也。由此观之,则战攻之败可见于前事矣。仐世之所谓善用兵者,终战此胜而守不可拔,天下称为善,一国得而保之,则非国之利也。臣闻战大胜者,其士多死而兵益弱;守而不可拔者,其百姓罢而城郭露。夫士死于外,民残于内,而城郭露于境,则非王之乐也。今夫鹄的非咎罪于人也,便弓引弩而射之,中者则善,不中则愧。少长贵贱则同心于贯之者,何也?恶其示人以难也。今穷战比胜,而守必不拔,则是非徒示人以难也,又且害人者也。然则天下仇之必矣。夫罢士露国而多与天下为仇,则明君不居也;素用强兵而弱之,则察相不事。彼明君察相者,则五兵不动,而诸侯从辞让而重赂至矣。故明君之攻战也,甲兵不出于军而敌国胜,冲橹不施而边城降,士民不知而王业至矣。彼明君之从事也,用财少旷曰远而利长者。故曰:兵后起,则诸侯可趋役也。

臣之所闻,攻战之道,非师者,虽有百万之军,比之堂上;虽有阖闾吴起之将,禽之户内;千丈之城,拔之尊俎之间;百尺之冲,折之衽席之上,故钟鼓竽瑟之音不绝,地可广而欲可成,和乐倡优侏儒之笑不乏,诸侯可同日而致也。故名配天地不为尊,利制海内不为厚。故夫善为王业者,在劳天下而自逸,乱天下而自安。诸侯无成谋,则其国无宿忧也。何以知其然也?佚治在我,劳乱在天下,则王之道也。锐兵来则拒之,患至则趋之。使诸侯无成谋,则其国无宿忧矣。何以知其然也矣?昔者魏王拥土千里,带甲三十六万,恃其强而拔邯郸,西围定阳,又从十二诸侯朝天子以西谋秦。秦王恐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令于境内尽堞中为战具,竞竟为守备,为死士,置将以待魏氏。卫鞅谋于秦王曰:夫魏氏其功大而令行于天下,有十二诸侯而朝天子,其与必众。故以一秦而敌大魏,恐不如王何。不使臣见魏王,则臣请必北魏矣。秦王许诺。卫鞅见魏王曰:大王之功大矣,令行于天下矣。今大王之所从十二诸侯,非宋、卫也,则邹、鲁、陈、蔡。此固大王之所以鞭箠使也,不足以王天下。大王不若北取燕,东伐齐,则赵必从矣;西取秦,南伐楚,则韩必从矣。大王有伐齐、楚心,而从天下之志,则王业见矣。大王不如先行王服,然后图齐、楚。魏王说于卫鞅之言也,故身广公宫,制丹衣,柱建九斿,从七星之𭤰,此天子之位也,而魏王处之。于是齐、楚怒,诸侯奔齐。齐人伐魏,杀其太子,覆其十万之军。魏王大恐,跣行按兵于国,而东次于齐,然后天下乃舍之。当是时,秦王垂拱而受西河之外,而不以德魏王。故曰:卫鞅之始与秦王计也,谋约不下席言于尊俎之间,谋成于堂上,而魏将巳禽于齐矣。冲橹未施,而西河之外已入于秦矣。此臣之所谓比之堂上,禽将户内。拔城于尊俎之间,折冲席上者也。齐负郭之民有孤狐咺者,正议闵王斮之檀衢,百姓不附。齐孙室子陈举直言,杀之东闾。宗室离心。司马穰苴为政者也,杀之,大臣不亲。以故燕举兵,使昌国君将而击之,齐使向子将而应之。齐军破,向子舆一乘亡。达子收余卒,复振,与燕战,求所以赏偿者,闵王不肯与。军破走,

王奔莒。淖齿数之曰:夫千乘博、昌之间,方数百里,雨血沾衣,王知之乎?王曰:不知。嬴、博之间,地圻至泉,王知之乎?王曰:不知。人有当阙而哭者,求之则不得,去之则闻其声,王知之乎?王曰:不知。淖齿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至泉者,地以告也;人有当阙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以告矣,而王不知戒焉,何得无诛乎?于是杀闵王于鼓里。

太子乃解衣免服逃。太史之家,为漑园君王后。太史,后氏女,知其贵人,善事之。田单以即墨之城破,亡余卒,破燕兵绐骑劫,遂以复齐。遽迎太子于莒,立之以为王。襄王即位,立君王后以为后,生齐王建、

王孙贾。年十五,事闵王。王出走,失王之处。其母曰:女朝出而晚来,则吾倚门而望;女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女今事王,王出走,女不知其处,女尚何归?

王孙贾乃入市中曰:淖齿乱齐国,杀闵王,欲与我诛者袒右。市人从者四百人,与之诛淖齿,刺而杀之。襄王

燕攻齐,取七十余城,唯莒、即墨未下。齐田单以即墨破燕,杀骑劫。

初,燕将攻下聊城,人或谗之,燕将惧诛,遂保守聊城不敢归。田单攻之岁余,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

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曰: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怯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功废名灭,后世无称,非智也。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尊卑贵贱,比其一时也,愿公之详计而无与俗同也。且楚攻南阳,魏攻平陆,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不若得济北之利,故定计而坚守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横秦之势合,则楚国之形危。且弃南阳,断右壤,存济北,计必为之。今楚、魏交退,燕救不至,齐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即臣见公之不能得也。齐必决之于聊城,公无再计。彼燕国大乱,君臣过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戮。公闻之乎?今燕王方寒心独立,大臣不足恃,国敝𬀥多,民心无所归。今公又以聊城之民距全齐之兵,期年不解,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北之心,是孙膑吴起之兵也。能已见于天下矣。

故为公计,不如罢兵休士,全车甲,归报燕王,燕王必喜。士民见公,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矣。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革俗于天下,功名可立也。意者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请裂地定封,富比陶、卫,世世称寡,与齐久存,此亦一计也。二者,显名厚实也。愿公熟计而审处,一也。

且吾闻效小节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立荣名。昔管仲射桓公中钩,篡也;遗公子紏而不能死,怯也;束䌸桎梏,辱身也。此三行者,乡里不通也,世主不臣也。使管仲终穷抑幽,囚而不出,惭耻而不见,穷年没寿,不免为辱人贱行矣。然管子并三行之过,据齐国之政,一匡天下,九合诸侯,为五霸首,名高天下,光照邻国。曹沬为鲁君将,三战三北,而丧地千里,使曹子之足不离陈,计不顾后,出必死而不生,则不免为败军禽将。曹子以败军禽将,非勇也;功废名灭,后世无称,非智也。故去三北之耻,退而与鲁君计也。曹子以为遭齐桓公有天下,朝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劫桓公于坛位之上,颜色不变,而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丧,一朝而反之,天下震动惊骇,威信吴楚,传名后世。若此二公者,非不能行小节,死小耻也,以为杀身绝世,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忿恚之心而成终身之名,除感忿之耻而立累世之功。故业与三王争流,名与天壤相敝也。公其图之。

燕将曰:敬闻命矣。因罢兵。倒韣至读而去。故解齐国之围,救百姓之死,仲连之说也。

燕攻齐,齐破,闵王奔莒,淖齿杀闵王。田单守即墨之城,破燕兵,复齐墟。襄王为太子征齐巳破燕。田单之立,疑齐国之众皆以田单为自立也。襄王立,田单相之。

过菑水,有老人涉菑而寒,出不能行,坐于沙中。田单见其寒,欲使后车分衣,无可以分者,单解裘而衣之。襄王恶之,曰:田单之施,将欲以取我国乎?不早图之,恐后之。左右顾无人,岩下有贯珠者,襄王呼而问之曰:女闻吾言乎?对曰:闻之。王曰:女以为何若?对曰:王不如因以为已善。王嘉单之善,下令曰:寡人忧民之饥也,单收而食之;寡人忧民之寒也,单解裘而衣之。寡人忧劳百姓,而单亦忧之。称寡人之意,单有是善而王嘉之善,单之善亦王之善巳。王曰:善。乃赐单牛酒,嘉其行。

后数日,贯珠者复见王曰:王至朝日宜。召田单而揖之于庭,口劳之。乃布令求百姓之饥寒者收谷之。乃使人听于闾里,闻丈夫之相举与语曰:田单之爱人,嗟乃王之教泽也。

貂、勃常恶田单,曰:安平君小人也。安平君闻之,故为酒而召貂、勃曰:单何以得罪于先生?故常见誉于朝。貂勃曰: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也,狗固吠非其主也。且今使公孙子贤而徐子不肖,然而使公孙子与徐子斗,徐子之狗犹由将攫公孙子之腓而噬之也。若乃得去不肖者而为贤者狗,岂特攫其腓而噬之耳哉!安平君曰:敬闻命。明日,任之于

王。

王有所幸臣九人之属,欲伤安平君,相与语于王曰:燕之伐齐之时,楚王使将军将万人而佐齐。今国已定而社稷巳安矣,何不使使者谢于楚王?王曰:左右孰可?九人之属曰:貂勃可。貂勃使楚,楚王受而觞之,数日不反。九人之属相与语于王曰:夫一人身而牵留万乘者,岂不以据势也哉!且安平君之与王也,君臣无礼而上下无别。且其志欲为不善。内收百姓,循抚其心,振穷补不足,布德于民;外怀戎翟,天下之贤士,阴结诸侯之雄俊豪英,其志欲有为也,愿王之察之。异日而王曰:召相单来。田单免冠徒跣,肉袒而进,退而请死罪。五日而王曰:子无罪于寡人,子为子之臣礼,吾为吾之王礼而巳矣。

貂勃从楚来,王赐诸前。酒酣,王曰:召相田单而来。貂勃避席稽首曰:王恶得此亡国之言乎?王上者孰与周文王?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下者孰与齐桓公?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然则周文王得吕望以为太公,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王得安平君,而独曰单。且自天地之辟,民人之治,为人臣之功者,谁有厚于安平君者哉?而王曰单,单恶得此亡国之言乎?且王不能守乎王之社稷。燕人兴师而袭齐墟,王走而之城阳之山中。安平君以惴惴之即墨,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敝卒七千,禽其司马,而反千里之齐,安平君之功也。当是时也,阖城阳而王城阳,天下莫之能止,然而计之于道,归之于义。以为不可。故为栈道木阁而迎王与后于城阳山中。中山王乃得反子临百姓。今国巳定。民已安矣。王乃曰。单单且婴儿之计不为此。王不亟杀此九子者以谢安平君。不然国危矣。王乃杀九子而逐其家。益封安平君以夜邑万户。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子。仲子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田单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余卒,破万乘之燕,复齐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

齐婴儿谣曰:大冠若箕,修剑拄颐。攻狄不能下,垒枯丘。田单乃惧,问鲁仲子曰:先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问其说。鲁仲子曰:将军之在即墨,坐而织蒉,立则杖插,为士卒倡曰:可往矣,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而士卒无生之气,闻若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菑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田单曰:单有心,先生志之矣。明日,乃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乃援枹鼓之。狄人乃下,

孟尝君为从。公孙弘谓孟尝君曰:君不如以使人先观秦王。意者秦王帝王之主也,君恐不得为臣,奚暇从以难之?意者秦王不肖之主也,君从以难之,未晚。孟尝君曰:善!愿因请公往矣。

公孙弘敬诺,以车十乘之秦。昭王闻之而欲愧之以辞。公孙弘见昭王曰:薛公之地大小几何?公孙弘对曰:百里。昭王笑而曰:寡人地数千里,犹由未敢以有难也。今孟尝君之地方百里,而因欲以难寡人,犹由可乎?公孙弘对曰:孟尝君好人,大王不好人。昭王曰:孟尝君之好人也奚如?公孙弘曰:义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诸侯。得志不惭为人主,不得志不肯为人臣。如此者三人,而治可为管摘之师,说义听行,能致其主,霸王。如此者五人,万乘之严主也。辱其使者,退而目刎,必以其血洿其衣,如臣者十人。昭王笑而谢之曰:客胡为若此?寡人直与客论耳。寡人善孟尝,君欲客之,必谕寡人之志也。公孙弘曰:敬诺。

公孙弘可谓不侵矣。昭王,大国也,孟尝,千乘也。立千乘之义而不可陵,可谓足使矣。

鲁仲连谓孟尝君曰:君好士未也。雍门子养,椒亦阳得子养,饮食衣裘兴之同皆得其死。今君之家富于二公,而士未有为君尽游者也。君曰:文不得是二人故也。使文得二人文岂独不得尽。对曰:君之廐马百乘,无不被绣衣而食菽粟者,岂有麒麟𫘧耳哉。后宫十妃皆缟纻食梁肉,岂有毛𪪞西施哉。色与马取于今之世士,何必待古哉。故曰:君之好士未也。王建

秦攻赵长平齐楚救之秦计曰:齐、楚救赵,亲则将退兵,不亲则且遂攻之。

赵无以食,请粟于齐而齐不听。苏子秦谓齐王曰:不如听之,以却秦兵。不听则秦兵不却。是秦之计中,而齐、楚、燕之计过矣。且赵之于齐、楚、燕、齐,隐蔽也,犹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今日亡赵,则明日及齐、楚矣。且夫救赵之务,宜若奉漏瓮。沃燋釜。夫救赵高,义也;却秦兵,显名也。义救亡赵,威却强秦兵。不务为此而务爱粟,则为国计者过矣。

或谓齐王曰:周、韩西有强秦,东北有赵、魏。秦伐周、韩之西,赵、魏不伐周、韩为割韩却周害也。及韩却周害割之后,赵、魏亦不免与秦为患矣。今齐应秦伐赵、魏,则亦不果于赵、魏之应秦而伐周、韩。今齐入于秦而伐赵、魏,赵、魏亡之后,秦东面而伐齐,齐安得救于天下乎?

国子曰:秦破马服君之师围邯郸,齐、魏亦佐秦伐邯郸,齐取淄、鼠,魏取伊氏。公子无忌为天下循便计,杀晋鄙,率魏兵以救邯郸之围,使秦弗有而失天下,是齐入于魏而救邯郸之功也。安邑者,魏之柱国也;晋阳者,赵之柱国也;鄢郢者,楚之柱国也。故三国欲与秦壤界。秦伐魏,取安邑;伐赵,取晋阳;伐楚,取鄢、郢矣。覆福三国之军,君兼二周之地,举韩氏,取其地,且天下之半。今又劫赵、魏,疏中国,封卫之东野,兼魏之河内,绝赵之东阳,则赵、魏亦危矣。赵、魏危,则非齐之利也。韩、魏、赵、楚之志,恐秦兼天下而臣其君,故专兵一志以逆秦。三国之与秦壤界而患急,齐不与秦壤界而患缓,是以天下之势不得不事齐也。故秦得齐则权重于中国,赵、魏、楚得齐则足以敌秦。故秦、楚、赵、魏得齐者重,失齐者轻。齐有此势,不能以重于天下者,何也?其用者过也。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邪?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叶阳子无恙乎?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彻其环瑱,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于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齐闵王之遇杀,其子法章,变姓名为莒太史家庸夫。太史敫女奇法章之状貌,以为非常人,怜而常窃衣食之,与私焉。莒中及齐亡臣相聚求闵王子,欲立之。法章乃自言于莒,共立法章为襄王。襄王立,以太史氏女为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无媒而嫁者,非吾种也,污吾世矣,终身不睹。君王后贤,不以不睹之故失人子之礼也。

襄王卒,子建立为齐王。君王后事秦谨,与诸侯信,以故建立四十有余年不受兵。秦昭王始皇尝,遣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而解此环不?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锥椎破之,谢秦使曰:谨以解矣。

及君王后病,且卒,诫建曰:群臣之可用者某。建曰:请书之。君王后曰:善。取笔牍受言。君王后曰:老妇已忘矣。

君王后死后,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玉。使宾客入秦,皆为变辞,劝王朝秦,不修攻战之备。

齐王建入朝,于秦雍门司马前曰:所为立王者,为社稷耶?为王立王耶?王曰:为社稷。司马曰:为社稷立王,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齐王还车而反。

即墨大夫闻,与雍门司马谏而听之,则以为可,可为谋。即入见齐王曰: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十百万。夫三晋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之十百万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鄢郢大夫不欲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十百万之师,使收楚故地,即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矣。舍南面之称制,乃西面而事秦,为大王不取也。齐王不听,

秦使陈驰诱齐王内之,约与五百里之地。齐王不听,即墨大夫而听陈驰,遂入秦,处之共、松、柏之间,饿而死。先是齐为之歌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邪。凡五十九章,战国策齐卷第四

至正乙巳前蓝山书院山长刘镛重校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