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孝文皇帝纪上卷第七
荀悦
初,大臣迎王于代,郎中令张武议曰:“大臣未可信,王宜称疾无行,以观其变。”中尉宋昌曰:“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豪杰并起,然卒践天子位者,刘氏也;天下绝其望,一也。高帝王子弟,犬牙相制,所谓盘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也。汉兴,除秦苛政,人人自安,难摇动,三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不为使,其党岂能专一邪?且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有诸侯之强,必无异心矣。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闻于天下,故大臣迎大王,大王勿疑。”卜之,兆得大横。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王乃令舅薄昭见太尉周勃。还,王乃行,群臣迎于渭桥。太尉周勃进曰:“请避,左右以闻。”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无私。”勃乃跪上天子玺。王谢曰:“至邸议之。”闰月朔,之代邸。王西向让帝位者三,南向让者再,遂即皇帝位。拜宋昌为卫将军,领南北军。赦天下,赐民爵一级,酺五日。
元年冬十月,皇帝见于高庙。车骑将军薄昭迎皇太后于代。封太尉周勃万户,赐金五千斤。丞相陈平、将军灌婴邑各三千户,金三千斤。朱虚侯章、襄平侯通二千户,金千斤。十有二月,立赵幽王子遂为赵王,徙琅琊王泽为燕王。除收孥相坐法律。春正月,有司请早建太子,上谦让不听。有司固请,上曰:“诸侯王功臣多有贤者,而不必子。人其以朕忘贤与有德者而专于其子,非所以忧天下。”有司请曰:“立嗣必子,所从来久矣。今适宜立,而更求诸侯宗室,非高帝之志。子启最长,敦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上许焉而立之。封将军薄昭为轵侯。
三月,立皇。太子母窦氏为皇后。初,孝惠时,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姫家在清河,赂主者吏,愿至赵。吏误置代伍中,窦姫泣啼而行。既至代,幸于主,生景帝。而代皇后及其四子皆先亡,故窦姫为皇后。兄长君,弟广国,字少君,家于长安。绛侯等曰:“吾属命乃悬于此两人。为选贤人,令与居止。”由此皆为退让君子。诏曰:“今方春和,草木群生之物皆有以自乐,而吾百姓鳏、寡、孤、独、穷困之人咸阽于死亡,而莫之省忧。朕为民父母,将何如?其议所以赈贷之。”于是出布、帛、米、肉之赐,其肉刑、恤罪已上,不用此令。
楚元王交薨。丞相平病,让位于太尉。周勃为左丞相,位第一;平为右丞相,位第二。大将军灌婴为太尉。上问勃:“天下一岁决狱,钱谷出入几何?”谢不知,甚愧之。上以问平,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君所主者何事?”对曰:“陛下不知臣驽下,使臣待罪宰相。宰相在,上佐天子调理阴阳,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内亲附百姓,使公、乡、大夫各得其职。”上曰:“善。”勃出,谓平曰:“君素不教我。对。”平曰:“处其位独不知任。”或谓勃曰:“君诛诸吕,立代王,威镇天下,受厚赏,处尊位,久即祸及身矣。”勃谢病,归相印,平转为右丞相。
太中大夫陆贾使越,上赐尉佗书曰:“朕顷以南越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岂无一乘之使以通其道路?是争也。争而不让,仁者不由也。王之昆弟在真定,已使人存问,修治王先人冢墓。愿与王分弃前患,从今已来,与王通使如故。故使贾喻意南越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曰:“高后听信谗臣,别异蛮夷,故改号,聊以自娱,自帝其国,未敢有害于天下。老夫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凡以不得事汉故也。陛下幸哀怜臣,通使如故,老夫死,骨不朽,不敢为帝。谨北面因使者奉献。”
夏,四月,齐、楚地震,山崩,二十九所,同日俱大发溃,水出。本志曰“为水沴土”。六月,令郡国无来献。封卫将军宋昌为壮武侯。又令列侯从高帝入蜀、汉者皆增邑,吏二千石已上从高帝者皆食邑。齐王襄薨。
二年冬十月,丞相平薨,谥献侯。十有一月乙亥,周勃复为左丞相。癸卯晦,日有食之。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者。是时,上勤于政事,躬行节约,思安百姓。身衣弋绨,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帏帐无文。尝欲为露台,计直百金,曰:“此中民十家之产。”遂不为也。太中大夫贾谊说曰:“管子有言:‘仓廪实,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未尝闻也。’古人有言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无度,物力必匮。且岁有饥饿,天之常行,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何以相恤?卒然边境有急,数百万之众,国家何以馈之?方今之务,务在绝末伎游食之巧,驱民而归之于农。”
太子家令晁错复说上曰:“今土地人民不减于古,无尧、汤水旱之灾,而畜积不及古者,何也?以地有余利,民有遗力,生谷之土未尽垦耕,山泽之利物未尽出,游食之士未尽归农。夫饥寒切于肌肤,慈母不能以保赤子,君安能以有民?”夫金玉宝货,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流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臣下轻倍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而逃亡者得轻资矣。“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市,非可一日而成。一日不得,则饥寒并至。是故明王贵五谷而贱金玉。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作者不过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三百石。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给县官,供徭役,忧病艰难,其中勤苦如此,然复时被水旱、蝗虫之灾,急政暴赋,朝令暮得,有者贵卖,无者倍举,是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众也。而商贾大者积储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重彩,食必重肉,无农夫之苦,有百千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乘良策肥,千里游遨。此商人所以兼农人,农人所以流亡也。今汉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主之所贵,俗之所贱;法之所卑,吏之所尊。上下相反,好恶相忤,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矣。当今之务,在于本农,使民劝业而已。欲人务农,在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塞下,即得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人有粟,粟有所行,而国用足矣。不过三年,塞下之粟必多矣。”上从之。荀悦曰:“圣王之制,务在纲纪,明其道义而已。若夫一切之计,必推其公义,度其时宜,不得己而用之,非有大故,则不由之。”
春正月,诏开籍田。汉初,国家简易,制度未备,衣食赀粮无限,富者衍溢,贫者或不足。若蜀郡卓氏家僮千有余人,程郑七八百人,皆擅山川铜铁之利,运筹算,上争王者之利,下固齐民之业。□宛孔氏之属,连车骑以交通王侯,贸易货赂,雍容垂拱,坐取百倍,皆犯王禁,陷于不轨。
荀悦曰:先王立政,以制为本。三正五行,服色历数,承天之制,经国序民,列官布职,疆理品类,辩方定物,人伦之度,自上巳下,降杀有序。上有常制,则政不颇,下有常制,则民不二。官无淫度,则事不悖,民无淫制,则业不废。贵不专宠,富不独奢,民虽积财,无所用之。故世俗易足而情不滥,奸宄不兴,祸乱不作。此先王所以纲纪天下,统成大业,立德兴功,为政之德也。故曰: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矣。
本传曰:先王之制,自天子、公、侯、乡大夫已下,至于抱关击柝者,其爵禄奉养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贱不得逾贵。夫然,故上下有序,而民志悉定。于是裂土地之宜,教之种殖,畜养以时,而用之有节。草木未落,斤斧不入于山林;豺獭未祭,罗网不布于野泽;鹰隼未击,𦌘弋不施于蹊隧。既顺时而取物,然而山不槎孽,田不伐夭,豚、鱼、麛、卯,咸有常禁。所以顺时宣气,蕃阜庶物,畜足功用,如此之备。然后从四民,因其土宜,任其智力,安其居,乐其业,甘其食而美其服,欲寡而事节,财足而不争。及至周室道衰,礼法隳坏,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节藻棁。其流至于士庶,莫不离制度。稼穑之人少,商贾之人多,谷不足而货有余。陵迟至于桓、文之后,礼义大坏,上下相冒,国异政,家殊俗,奢靡不制,僭差无极。于是商通难得之货,工作无用之器,士设反道之行,以追时好而取世资。伪民倍实而要名,奸夫犯难而求利。篡杀取国者为王公,劫夺成家者为侯伯。礼义不足以制君子,刑戮不足以威小人。富者木土被文绣,犬马𫗪菽粟;贫者短褐不完,食疏饮水。俱为编户齐民,而以财力相窘,虽为仆虏,犹无愠色。故夫饰变诈,为奸轨,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随理,不免乎饥寒之患。其化自上兴,由法度之无限也。故易曰:“君以财成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备物致用,立象成器,以为天下利。”立制度之谓也。
太子太传张相如免,太中大夫石奋为太子太傅。奋,赵人也。初为小吏,事高帝,恭敬谨慎,甚见亲信。于是以选傅太子。立赵王遂弟辟强为河间王,朱虚侯章为城阳王,东牟侯兴居为济北王。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揖为梁王。
夏,五月,诏曰:“古有诽谤之木,所以通谏者。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心,而上无由闻其过。今其除之。”秋九月,初与郡守为铜虎、竹使符。
三年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十一月乙卯晦,又食之。诏曰:“前遣列侯之国,辞未行。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遂免勃就国。十二月,太尉灌婴为丞相。罢太尉官。
四月,城阳王章薨。淮南王长杀辟阳侯审食其。初,高帝八年,过赵,赵王献美人,幸,有身,生厉王长。赵王不敢内之,筑外宫而处之。及贯高事,尽捕王家,厉王母亦在系中。其弟赵廉因辟阳侯言吕后,吕后妒,不肯白,辟阳侯不强争。厉王以生母以恚自杀。赵廉奉厉王诣长安,高帝怜之,令吕后母之。厉王有才力,力能扛鼎,怨辟阳侯不赦,其母乃造辟阳侯,即自袖金椎椎杀之,驰诣阙,肉袒请罪。上赦之,不治。
五月,匈奴寇北地、河内,丞相灌婴击之。卫将军军长安。上自至高都,因幸太原,见群臣故人,皆赐之。举功行赏,复晋阳、中都民三岁租。留太原,游十余日。济北王兴居闻上自击胡,乃发兵反。秋,大旱。七月,上自太原还。八月,将军柴武击济北王兴居,兴居自杀。赦诸与兴居反者。
四年冬十二月,丞相灌婴薨。谥“隐侯”。正月,御史大夫张仓为丞相,袁盎为御史大夫。时御史大夫韦孟缺,是时上征河东太守季布,欲以为御史大夫。闻其使酒,乃不用,遣归郡。夏五月,复诸刘有属籍者,家无所与。六月,雨雪。秋九月,封齐悼惠王子七人为列侯。缝侯周勃有罪,逮系诏狱。勃在国常恐惧,每郡守使丞尉行县,勃常被甲持兵。人有告勃欲反,下廷尉,吏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吏乃止。勃以公主为证。公主,孝文女,太子胜尚之。及薄昭为言,薄太后,一请上曰:“缝侯奉高帝玺,持兵于北军,此时犹不反,今居一小县,乃反邪!”上赦勃,复爵邑,就国。勃出,曰:“吾常将百万众于北军,安知狱吏之贵哉!”作顾成庙。
五年春,二月,地震。夏,四月,除盗铸钱令,更造四铢钱。贾谊谏曰:“法使民得顾租铸钱,钱敢杂以𫓪、铁他巧者,其罪黥。然铸钱之情,非伪杂巧,则不得赢,辨利。巧之甚微,其利甚厚。夫事有招祸,法有起奸。今令细民操造币之势,各隐屏而铸作,因欲禁其厚利,绝其微奸,虽黥罪日报,其势不止。农事弃捐,采铜日多,奸不可绝已。”颍川人贾山上书谏曰:“夫钱者,无用之器,而可用易富贵。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令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上不听。又上书言前世之戒曰:“昔秦赋敛重数,以奉奢侈,起咸阳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帏帐,不移而具。为阿房之殿,高十数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为宫室之盛,乃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又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乃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葬于骊山,使徒数十万人,旷日十年,下达三泉,采合金石,冶铜锢其内,漆涂其外,被以珠玉,饰以翡翠,中成游观,上成山林。为葬埋之奢,乃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蓬块而托葬焉。百姓不胜其役,疲弊者不得休息,饥寒者不得衣食,无罪而死刑者无所告诉,人与之为怨,家与之为雠,天下以坏,宗庙将灭绝矣。始皇居绝灭之中,犹不自知,乃东巡狩,至会稽、琅邪,刻石纪功,自以为过于尧舜。以古,谥法为少,更以数为谥,欲以一至万世。而死。不盈数月,天下四面攻之,兵破于项羽,地夺于刘氏,岂不哀哉!始皇不自知无辅弼之臣,无进谏之士,纵恣行诛,是以道谀者偷合苟容,比其德则圣于尧、舜,论其功则贤于汤、武,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诗云:‘匪言不能,胡斯畏忌?听言则对,讼言如醉。’此之谓也。故圣王之制,史在前书过失,工诵箴谏,瞽诵诗谏,公乡比谏,士传言谏,庶人谤于道,商旅议于市,然后君得闻其过而改之,见义而从之,所以永有天下也。今陛下将兴尧、舜之道,犹自勉以厚天下,损食膳,不听乐,减外徭,止岁贡,省廐马以赋郡传,去诸苑以赋农夫,出帛,十万匹以赈贫乏,礼高年,平刑狱,天下悦喜。臣闻山东吏有布诏令,民虽老病,或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无死,思见德化之所成,功业之所就矣。今闻或者陛下从方正贤俊之士,与之射猎,以伤大业,臣窃悼之。愿止射猎,以岁二月定明堂,造太学,修先王之道,以成万世之基。”上辄优容而纳其言。然明堂、太学犹未足兴。
是时,吴王即山铸钱,而幸臣邓通亦赐铜山,得自铸钱。吴王、邓通钱甚盛矣。通,蜀人也。上尝梦欲上天而不能,有一黄头郎推之,顾见其衣后穿。觉而求之渐台,见郎中邓通衣后穿,如梦中所见,遂宠幸之。通亦谨身媚上而己,不得预政事。有善相者相通云:“当贫饿死。”故赐通铜山,得自铸钱。上尝亲䜩饮通家,上病痈,通尝吮之。上曰:“谁最怜我者?”通曰:“莫若太子。”上令太子吮痈,而色难得,通前吮之,太子惭,由是心恚通。及即位,以通盗去徼铸钱,遂尽按没入财物,卒穷饿,寄死人家。徙代王武为怀阳王,徙太原王参为代王。
六年,冬,十月,桃李花。十一月,淮南王长谋反,发觉,徙蜀郡,道死于雍,谥曰厉。初,长居国,骄恣,不用汉法,出称警,入称跸,自作法令。上令将军薄昭与长书,责之曰:“大王以千里为宅居,以万人为臣妾,此高皇帝之厚德。今太王所行危王之道,高皇帝之神灵必不庙食,于大王之手矣。昔周公诛管、蔡以宁周室,高宗废代王以便事,济北举兵,皇帝诛之以安汉。故周行之于前,汉用之于后。今大王欲以亲戚之意故望于上,大王终不可得也。宜急改行,上书谢罪。”王得书不悦,复令人使闽越、匈奴,与棘蒲侯太子柴奇谋反。群臣、廷尉杂奏,表请论如法。制诏曰:“朕不忍致法,其赦长死罪,废王。”有司请徙长蜀郡邛都。于是尽诛所与谋者,载长以辎车,令县次传送,给肉日五斤,酒五升,令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之。长在道怨,不肯食而死。乃以民礼葬于雍,置守墓三十家,而诛诸县送传不谨者。淮南王之徙也,
中郎将楚人袁盎谏曰:“淮南王为人刚强,行道有不遂,陛下有杀弟之名,奈何?”上曰:“吾将苦之耳。”令还之。及长死,上悲号甚恨。盎曰:“陛下有高世之名三,此不足毁名。陛下在代时,太后尝病三年,陛下目不交睫,睡不解衣冠,汤药非陛下口所尝不进。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陛下亲以王者行之,孝过曾参远矣。诸吕用事,大臣专制,陛下从代来,乘六乘之传,驰不测之渊,虽贲、育之勇不及陛下。陛下至代邸,西向让天下者三,南向让者再。夫许由一让而名立,陛下五让,过于许由四矣。陛下迁淮南王,欲使改过,有司□卫不慎,故病死。”上意乃解。
上从霸陵欲西驰下峻阪,盎进揽辔,上曰:“将军怯邪?”盎曰:“臣闻圣主不乘危。陛下乘六𬴂,驰不测之山,比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柰高庙、太后何?”上乃止。上幸上林苑,皇后、慎夫人在禁中尝同坐。及坐,郎署,盎却慎夫人席。慎夫人怒,不肯坐。上怒,起,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上下协和。妾、主岂可同坐哉!陛下所幸慎夫人,适所以祸之。独不见‘人豕’乎?”上乃悦,以语慎夫人。夫人赐盎金五十斤。宦者赵同数毁盎,盎患之。盎兄子种谓盎曰:“宜庭辱之,使其毁不用。”后上出,赵同参乘,盎伏之车前,曰:“古者天子所共与六尺乘舆者,皆天下豪俊。今汉虽乏人,陛下独柰何与刑余之人共载?”上笑,推同下。同泣,下车。
七年夏四月,赦天下。六月,辛酉,未央宫阙罘罳灾。木志以为:“东阙所以朝诸侯之门也,罘罳在外,诸侯之象也。僭大之咎也。”典客冯敬为御史大夫。
八年夏,封淮南王子四人:安为阜陵侯,勃为安阳侯,赐为周阳侯,良为东城侯。梁王太傅贾谊知上将复王之,谏曰:“淮南王悖逆无道,陛下幸赦而迁之,疾病而死,天下谁不以王死之为大!当今复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虽割之而王四子,四子一心,此非有白公、子胥兴于广都之中,必有专诸、荆轲起于两楹之间矣。”
谊又上书言前世事曰:“大臣强者先反。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制,国小则无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从制,从制则天下安矣。割地定则为若干国,令诸侯王子孙各以次授先祖之分地。其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颁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示无所私焉。今进言者皆曰‘天下已治’,臣独以为未也。夫抱火厝于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今大国之王幼弱,汉之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王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疾而罢,彼自丞、尉已下,偏置私人,则难作矣。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尚为难治,假使陛下居齐桓之处,将能九合诸侯而一匡天下乎?假使韩信、彭越、黥布此数公存者,当此之时,陛下即位,能自安乎?今为汉治者,无勤劳之苦,不乏钟鼓之乐,可使诸侯轨道,天下顺治也。承奉宗庙,至孝也;以育群生,至仁也;垂法立业,至明也。当时大治,使后世诵圣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罔极。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在下风,致此非难也。陛下谁惮之而久不为此,今天下之势方倒悬。天子者,天下之首;蛮夷者,天下之足。夷狄征令,主上之操也;天下供贡,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悬如此,莫之能解,甚为执事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必系单于颈而制之死,命不猎猛敌而猎田豕,臣窃为陛下不取。又今卖童仆者,为之文绣,衣之丝屦;富人嘉会,以绮縠覆墙屋。是故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天下之不危者,殆未之有也。三代有天下之长,而秦享世之短,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始生,而教固以行矣。成王在襁褓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太保保其身体,太傅傅其德义,太师导之教训。又为置之三少,皆上大夫,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逐去邪人,不使见邪行者,皆选天下端士,孝弟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生则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孔子曰:‘幼成若天性,习惯若自然。’及太子少长,即入于太学,承师道问。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诽谤之木,敢谏之鼓。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敬也。养三老五更,所以明孝弟也。行以和鸾,步中采荠,趋中大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忍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三代所以长久者,其辅翼太子必有此具也。及秦即不然,弃礼义辞让,而上告诉刑罚,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非斩、劓人,则夷三族。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杀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视杀人如劓刈草莞。岂惟胡亥之性恶哉?所以导之者非其理也。人主之所慎,在其所趣舍。以礼义治民者,积礼义,以刑罚治民者,积刑罚。礼义积而民和亲,刑罚积而民怨倍,教化行而民康乐,法令行而民哀戚。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古者圣王制为等列,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廉耻节俭以治君子,大臣有罪,赐死而无戮辱。古者大臣有大谴呵,则白冠牦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于上,不执缚系引而行;有大罪,北面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挫拆而刑之,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上设廉耻以遇其臣,臣下则厉节行以报其上。上善其言。自是大臣有罪,不及刑狱。谊又以为代边近匈奴,而梁、淮阳皆小,不足以御捍齐、赵。淮阳足以捍吴、楚,则无山东之忧,万世之利。昔秦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今陛下垂拱以成六国之祸,不可以言智也。虽身之无事,万年之后,传之弱子,不可以言仁爱”。后止。徙淮阳王武为梁王,王四十余城。有长星出于东方。九年夏,大旱。
前汉孝文皇帝纪上卷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