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孝武皇帝纪二卷第十一
荀悦
元光元年冬,初令郡国贡孝廉各一人,董仲舒始用其议。仲舒,广川人也。初,景帝时为博士,下帷读书,弟子以次传授其业,或莫见面。盖三年不𬮭其园,其精专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尊师之。后应贤良举,上策曰:“夫守文之君,当涂之士,皆欲明先王之道,以戴翼世主者甚众,然犹不能,岂所操持失其统欤?固天降命不可复反欤?必推之于大中而后息欤?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称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寿,或仁或鄙,习闻其号,未昭其理。今欲风流而令行,轻刑而奸改,何修而臻于此?具明以喻朕意,靡有所隐。”
仲舒对曰:“臣谨按春秋以观天人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降怪异以惊恐之;尚不知变,而后伤败乃至。自非大无道之世,天欲尽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勉强而已。勉强学问,则闻见博而智益明矣;勉强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矣。诗云:‘夙夜匪懈。’书云:‘懋哉懋哉!’皆勉强之谓也。昔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而幽、厉不由道也。宣王修文、武之业,周道粲然复至矣。非天降命,不可复反也,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臣闻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此受命自然之符也。天下同心归之,若子归父母,亦是受命之符也。夫天瑞应,精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为赤乌。’此盖受命之符也。及末代衰微,废德义,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纯粹,又治乱之所生,故不能齐一也。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陶者之所为。‘绥之斯安,动之斯来’,此之谓也。臣谨按春秋求王道之端,传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下以正己所为也。’然则王者所为,必则于天道。天道之大者,在于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德不失而岁功成。今废先生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而欲德化之被四表,固难成也。春秋谓一为‘元’。一者,万物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本也。谓一为元者,示太治而欲正其本也。故为人君者,正其本心,以正朝廷;朝廷正,以正万民;万民正,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不皆正也,则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物植,福祥毕至,而王道成矣。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伤不能致此物,而身卑贱不能致也。今陛下居得致之位,又有能致之资,然而天地未一应瑞者,凡以教化之不立,而万民不正故也。民之从利,如水之走下,非教化隄防之,不能禁也。圣人之继乱世,扫除其迹而去之,复修教化而崇起之。夫秦灭先圣之道,为苟且之治,故立十四年而亡,其遗毒余戾,至今未灭。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为政而不行之,甚者必变而更化之。汉承暴秦之后,宜变其迹,乃可善治。三代相救,夏尚忠,商尚敬,周尚文。今汉宜少损周之文,用夏之忠。王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然所祖不同者,救病扶衰,所遭之变然也。”
又曰:“古所谓功者,以任官称职为美,不谓积日累久也。小材虽累日,不离于小官;贤才虽未久,不害为宰相。是以有司竭其务,治其业。今则不然,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贤不肖不得其真。宜勿以日月为功,诚以贤能为实,使郡国各择吏民之贤者,岁贡一人以给□卫。所贡得贤者有赏,不肖者行罚。如此率天下,贤能可得而官也。”
又曰:“积小者大,慎微者著。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人不知也;积恶在身,犹火之消膏,人不见也。非明乎情性,察乎流俗者,孰能识之?天之所分与,与之齿者去其角,传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者大,不得取其小也。古之食禄者,不食于民力,是与天意同也。昔公仪休相鲁,去织妇,拔园葵,曰:‘邑也已食禄矣,又夺园夫妻女工之利乎?’夫遑遑求财利,常恐匮乏者,庶人之意也;遑遑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此言处君子之位者,不可以庶人行也。”
又曰:“春秋大一统。一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也。今师师异道,人人异论,百家殊方,旨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非孔氏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僻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仲舒对策,擢为江都相。
时易王甚骄而好勇,问仲舒曰:“越王与大夫种、后庸、范蠡谋伐吴,遂灭之。孔子称殷有三仁焉,寡人亦以越有三仁。”仲舒对曰:“若鲁君伐齐,问柳下惠曰:‘吾伐齐何如?’对曰:‘不可。’归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者不可问仁人,此问何为至于我哉?’徒见问耳,且犹羞之,况设诈而伐吴乎?由是言之,越曾无一仁矣。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故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称五伯,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王曰:“善哉!”及其去位居家,绝不问家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所著凡百三十篇,而说春秋事复数十篇。朝廷有大议,使者就其家而问之。国家大议,多仲舒发之。
春,二月丙辰晦,日有食之。车骑将军李广屯云中,车骑将军程不识屯鴈门,以备匈奴。
六月,罢。广,陇西人也。为将得士众心,无部曲行阵,善就水草顿舍,人人自便,不击刁斗自卫。幕府少文书,而程不识正行伍部曲营阵,击刁斗自卫,吏治军簿至明,士卒不得自便,而俱为名将。
夏四月,赦天下。复七国宗室,削绝属籍。五月,诏举贤良。
秋七月癸未,先晦一日,日有蚀之。
是岁,天星尽动摇,上问候星者,对曰:“星摇,民将劳也。”
二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畤。始诏公卿议伏匈奴。匈奴者,其先夏后氏之苗裔,其在于古曰淳维。匈奴始祖名薰粥氏,山戎、猃狁是也。始祖居于北边,随水草畜牧而转徙,居无城郭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无文法,以言语为约束。其俗宽则射猎,急则习战,长兵则□矢,短兵则矛𮣴。见利则进,不利则退。食肉衣皮,壮者食肥美,老者饮食其余。父死则妻其毋,弟兄死皆娶其妻。其俗有名不讳。无文字。自商、周已来,世为中国患。
至匈奴,姓挛鞮氏,国人称之曰“撑黎孤涂”,若单于匈奴谓天为“撑黎”,谓子为“孤涂”,若言天子也。单于者,广大之貌,言其单于然也。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军,左、右大当户,凡二十四长。其大臣皆世官职。左贤王将,居东方,上谷之东,北接秽貊、朝鲜;右贤王将,居西方,治上郡,西接互羌;而单于庭直代郡、云中。岁正月,诸王长少会单于庭。五月,大会龙庭,而祭其先祖、天地、鬼神。秋,大会蹛林,校阅人畜。其法,拔刃尺者死,盗者没入其家财。单于,朝拜日,夕拜月。其座,长左而北面。日尚戊巳。其送死有棺椁衣衾,而无封树、丧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十人。举事常随月,月盛壮则进兵,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则赐一巵酒,而得所虏获,因以与之,得人因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趣利。
秦始皇时,使蒙恬将数十万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临河,徙谴人民以充之,因山险溪峻缮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是时匈奴单于曰头曼,头曼不胜秦,北徙十有余年。头曼太子名冒顿,杀父而立。是时东吴强盛,使使请冒顿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曰:“柰何与邻国爱一马乎?”遂与之。又使人请冒顿一阏氏,冒顿问左右,左右皆怒,请击之。冒顿曰:“柰何与邻国爱一女子乎?”复以与之。
东胡以冒顿为畏己,愈骄。匈奴间有弃地,不居者千里,东胡又使求之。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与之。”于是冒顿大怒曰:“此地者,国之本也,何与之有!”斩言与地者。即上马,令有后出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不设备,遂破灭东胡。西击月氐,东并楼烦、白羊河南,悉收秦所夺地,遂入侵燕、代,北服浑窳、屈射、丁零、高昆、新黎之国,控弦之士四十余万。自上古已来,唯冒顿为强大。
高帝有平城之围时,冒顿为书戏慢,甚不敬。高后怒,诏群臣议击之。樊哙曰:“愿将十万众横行匈奴中。”中郎将季布曰:“哙可斩也!高帝困于平城,哙为大将军,不能以四十万解高祖之围,而欲以十万乘横行匈奴中,是面谩也。且夷狄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得其恶言不足怒。”高后曰:“善。”乃遣使报单于书,卑辞厚答,遗以御车二乘,马十骑。单于又遣使来谢。
至文帝遗老上单于书,封以尺一牍,印曰“皇帝敬问单于”。单于报以尺二牍,封皆大,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自是数侵边。及单于背约,寇边无已,于是上议伐之。太行王恢曰:“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请击之。”御史大夫韩安国以为:“匈奴,轻疾之兵也,至如飙风,去如流电,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今将卷甲亲举,深入长驱,从行则迫胁,横行则中绝,徐行则后利,疾行则粮绝,难以为功。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私怒伤天下公议。故高帝始结和亲,孝文遵其约,二圣之迹,足以为效。”王恢曰:“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沿乐,各因时宜也。且言击之者,固非发兵而深入也,将顺单于之欲,诱而致之于边,选骁骑、羽林、壮士阴为之备。吾势已定,或营其左,或营其右,或当其前,或当其后,单于必可擒也。”上从恢议。
夏,六月,护国将军韩安国、骁骑将军李广、轻车将军公孙贺、屯骑将军王恢、材官将军李息袭匈奴。阴使鴈门马邑豪聂壹诈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以降,则物可尽得也。”单于爱信之,令归为间。壹乃诈斩死罪囚头,悬邑城上,以示单于使者。使者还,单于乃将十万骑入武川塞。是时汉兵三十余万,伏马邑旁草中,王恢、李息约从代出击辎重。单于未到马邑百余里,鴈门尉吏行徼,单于大惊而还,曰:“吾得尉吏,天也。”以为天王。乃远走。兵追至塞,不及,乃罢。上大怒恢首谋,不出兵击单于辎重也。恢自杀。
时主父偃上书谏伐匈奴,曰:“臣闻怒者逆德,兵者凶器,争者末节。数战武,未有不悔者也。始皇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迁徙鸟□,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运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可以耕而食也,得其人,不可役而畜也。胜必杀之,非仁德也。疲弊中国,甘心匈奴,非完计也。’始皇不听,出兵攻胡,却地千里,皆卤,不生五榖。然后发天下丁男以戍河北,飞𫇴挽粟以远转输,率三十钟而致一石,天下所以叛也。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熟计之。”偃凡上十事,其一事谏伐匈奴,九事为律令。
燕人徐乐上书曰:“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秦之末世,天下大坏,是谓土崩。吴、楚七国之时,是谓瓦解。今关东比年榖不登,民多困穷,不安其处,故易动。易动者,土崩之势也。故明主之要,其在于使天下无土崩之势而已。”
临淄人严安上书曰:“今天下奢侈,车马、衣裘、宫室,皆兢修饰。夫养失而泰,乐失而淫,礼失而采,教失而伪。伪、采、淫、泰,非范民之道也,是以天下逐利而已。臣愿为民制度,以防其淫,使富贫不相惧,以和其心。心和志定,则盗贼消,刑罚少,阴阳和,万物蕃也。昔秦北构祸于胡,南树怨于越,宿兵于无用之地,丁男被甲,丁女转轮,苦不聊生,自经于野树,死者相望,故绝世灭祀,穷兵之祸也。周失之弱,秦失之强,不变患也。”此三人同日上书,上皆召见,谓之曰:“公等家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皆拜郎中。而偃一岁四迁,至太中大夫。
上自即位,好士,既举贤良,赴阙上书自卫者甚众。其上第者见尊宠,下者赐帛罢。若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忌等,皆以材能并在左右。每大臣奏事,上令助等辨论之,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秋九月,令民大酺五日。
三年春,河水徙,自顿丘,东南入于渤海。夏五月,封高帝功臣后五人并为列侯。河决濮阳,泛十六郡。发卒十万救河决。起龙渊宫。
四年冬十有二月,魏其侯窦婴弃市。初,婴之贵重也,田鼢常奉事之。及婴废,而鼢甚用事。鼢从婴请田,婴弗与,曰:“老仆虽弃,宁可以势夺乎!”故太仆颖川灌夫与婴善,亦怒鼢。鼢闻之,曰:“鼢事魏其侯无所不可,而爱数顷田,且灌夫何预也?”灌夫家在颖川,横甚,鼢乃请案灌夫家事。灌夫亦持鼢阴事,宾客和之,俱止。鼢取燕王女为夫人,太后诏列侯宗室皆当贺。婴过要灌夫,欲与夫俱行。夫不欲往,婴曰:“事已和矣。”固请与行。夫行酒,至鼢,鼢曰:“不得持满。”夫怒,鼢因嘻笑曰:“将军责人也,释之。”次至汝阴侯,灌贤、程不识方相与耳语,未得持酒。夫乃发怒,骂贤及程不识。鼢谓夫曰:“程、李俱为东西卫尉,今众辱程将军,独不为李将军故乎?”李将军者,李广也,夫素所敬也。夫曰:“今日斩头穿胸,何知程、李乎!”座稍稍罢出,鼢令骑留夫。或按夫头令谢,夫怒,不肯谢。鼢乃麾骑䌸夫。召御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按其前事,遣吏分捕灌夫支属,皆弃市。
窦婴欲救灌夫,其夫人止之。婴曰:“终不令灌仲孺死,婴独生。”乃还其家,窃出上书。召见,具言灌夫事不足诛。上欲赦之,鼢固争之。上令两廷尉辨其事,御史大夫韩安国两顺之。主爵都尉汲黯是窦婴,内史郑当时亦是窦婴,而复不坚其辞,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侯、武安侯之短长,今日廷论,乃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太后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籍吾兄弟,令我百岁后,皆为鱼肉乎!”上使御史薄责婴,劾系都司空。婴令兄子上书,幸复召见。
初,景帝时,婴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辄以便宜上书。”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在婴家。丞相乃奏劾婴矫先帝令,遂弃市。而灌氏族矣。
春,三月,丞相田鼢薨。鼢疾,一身尽痛,若有人击之者,呼曰:“服罪!服罪!”上使见鬼者瞻之,曰:“魏其侯与灌夫共手笞之。”鼢初折节好士,以采名誉。每奏事,语移日,所言辄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上曰:“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其用事如此。后甚骄恣,尝请考工地,欲以益宅。上怒曰:“何不遂取武库!”鼢治宅舍,请甲第,田园极膏腴。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室妇女以百数,珍物玩好狗马不可胜数。淮南王安来朝,鼢以太尉迎安霸上,谓安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帝孙,如一旦晏驾,非大王当立谁哉?”淮南大喜,多厚赠鼢。至灌夫事,上不直,鼢以太后故屈。及后闻淮南王事,上曰:“若武安侯在,族之矣。”
初,魏其侯用事,宾客甚盛。后废弃,客皆移于武安侯,唯灌夫独不去。初,灌夫父张孟为颖阴侯灌婴舍人,得幸婴,进之至二千石,故冒灌氏姓。吴、楚反时,孟以校尉战死。时夫从军,不肯随归,愿取吴王头若将军,以报父雠。于是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进,独两人及骑奴十余人驰入吴军之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复得前,还,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处,几至于死。创少瘳,复请行,太尉固留之,乃止。由是勇义闻于天下。夏,四月,陨霜杀草。五月,地震。赦天下。丁巳,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御史大夫韩安国免。秋,九月,中尉张欧为御史大夫,以仁厚见尊重。
五年春,正月,河间王德薨,谥献王。德好学,修礼乐,造次必于儒者。道术之士自四方至者,皆得古文之书。先是来朝,上策问三十余事,具推道术而对,文约旨明,上甚重之。
夏,发巴、蜀民治南夷道。南夷道君长有十数,夜郎最大。其西,靡漠之属以十数,靡漠最大。自靡漠以北,君长以十数,卬都最大。皆椎髻,耕田,有聚邑。其外西自桐师以东至叶榆,名为越隽、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无常居,大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越隽以东北,君长以十数,莋都最大。自莋都以东北,君长以十数,冉𮪡最大。其俗或土著,或移徙。自冉𮪡以东北,君长以十数,白马最大。此皆巴、蜀外西南夷也。
初,楚庄王使将军庄𫏋循江略地黔中南以西。𫏋至靡漠,地方三百里,其旁平地肥饶数千里。既克定之,会秦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𫏋因以其众王靡漠,变服从其俗。秦时尝通伍人之道于此,诸国颇置长吏。汉兴,皆弃之。及太行王恢之救越也,使鄱阳令唐蒙使于南越。越食,蒙以枸酱,蒙问所从来,曰:“从西北牂牁江,江、汉广数千里,出鄱禺城下。”
蒙因上书曰:“南越地东西皆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今以长沙、豫章往来,水道绝难。窃闻夜郎精兵可数十万,若从夜郎浮船下牂牁,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可通夜郎道,为置吏。”上许之。乃拜蒙中郎将,发巴、蜀兵千余人,奉币帛见夜郎侯,喻以威德,为置长吏。旁小邑皆贪汉赠帛,以为道远,汉中不能有也,故皆且听命。司马相如亦言:“西南夷邛、莋可置都。上悦之,以相如为中郎将,往喻意,皆听命。”
后西南夷数反,发兵兴徭役,费用甚多。相如知其难通,业已建之,乃假巴、蜀之论以讽上,且以宣其使旨于百姓,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已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途,二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之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使者之累也。夫邛、莋、西僰之人,与中国不并也,其已久矣。仁者不能以德来,强者不能以力并,意者殆不可乎!夫割齐民以附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使者答曰:“盖世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人,黎民惧焉;及臻厥功,天下异然也。夫贤君之践位也,岂将委琐偓促,拘文牵俗,循诵习传,当世取悦而已?或将必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于兼并容包,而勤思乎参天两地。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之地,舟车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风流犹微。内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外之则邪行横作,放杀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冲幼奴虏,系缧嗥泣。内乡而怨,曰:‘盖闻中国至仁,德洋恩普,品类群物,靡不乐其所,今独曷为遗忘己?’举踵恩望,如枯旱之望雨,上圣之心,又焉能已矣!”故乃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劲越。四面之人风德,三方之君鳞集,仰流,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沫、若,徼牂牁,镂灵山,梁孙原,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使疏逖不闭,爽曶昧暗,得曜光明,偃甲兵于此,息攻伐于彼,遐迩同体,中外禔福,不亦康乎!夫拯民于沈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凌迟,继周室之绝业,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恶得已乎?方将增泰山之封,加梁父之事,鸣和鸾而扬雅颂,上咸五帝,下登三王,观者未睹旨,听者未闻音,夫鹪鹏已翔于寥廓,而罗者犹视于薮泽,岂不哀哉!
是时,又发卒万人,治鴈门阻险。秋,七月,大风拔木。
乙巳,皇后陈氏废。皇后,堂邑侯陈午女也。午即婴孙也。婴封堂邑侯,午尚长公主嫖。上为太子时,长公主有力焉,故太后取公主女配太子。及为皇后,骄恣擅权宠十余年,无子,又挟妇人媚道,故废。时长公主寡居五十余矣。有董偃者,年十三,随其毋卖珠于主家,主见其姣好,因留第中,出则执辔,入则侍内,使散财交士,令府中曰:“董君所散,一日金满百斤,帛满千匹,乃白之。”其后主称疾,疾瘳,请上临之,欲因是以见董偃。上曰:“愿谒主人公。”公主脱簪珥,徒跣顿首谢,因引偃。偃著绿帻碧鞲,伏殿下。上为之起,宠遇之。自是董偃贵宠闻于天下。
后上为主置酒宣室,使谒者引纳董君。侍郎东方朔避戟而前曰:“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乎?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礼,以伤王制,其罪二也;偃不遵经学,以奢侈狗马,干上之欲,始为淫首,其罪三也。”上默然良久曰:“吾以业设酒,后而改之。”朔曰:“不可。夫宣室,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之正,不得入也。故淫乱之渐,其变为篡。竖貂为淫而易牙作患,庆父诛而鲁国全,管、蔡戮而周室安。”上曰:“善。”更置酒北宫,引纳董君,赐朔金三十斤。
自偃之后,诸公主行多僻恣者矣。上妹之子尚上女夷安公主,骄放犯罪死。左右为之请,上流涕曰:“废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郊庙乎?”乃哀不能自胜。朔进曰:“臣闻乐太甚则阳溢,悲太甚则阴损。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阿亲戚。陛下行之,天下幸甚。臣昩死再拜,上千万寿。”
上尝问朔曰:“吾欲化天下,岂有道乎?”朔对曰:“孝文帝自衣弋绨,足履革舄,集上书囊以为殿帷,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于是天下昭然大化。今陛下崇苑囿,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千门万户。木土衣缇绣,犬马被缋罽,宫人簪玳瑁,垂珠玑,设戏车,教驰逐,饰文采奇怪。撞千石之钟,击雷霆之鼓,作排优,舞郑女。上为淫侈如此,而欲民不奢佚,事之难也。陛下诚能用臣朔之计,摧甲乙之帐,焚之于四达之衢,却走马之街,示不复用,则尧、舜之隆,可与比而治也。”朔又上书自讼独不得大官,因陈农战强国之计数万言,专用商鞅、韩非之语,文旨放荡,颇复以恢谐,终不见用。
八月,螟虫,征贤良文学,上策之曰:“盖闻上古至治,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阴阳和,风雨时,父不哭子,兄不哭弟,人迹所及,跛行喙息,咸得其宜。今何修而臻此乎?仁、义、礼、智四者之宜,安所施设?天人之符,废兴何如?”菑川人公孙弘对曰:“臣闻厚赏重刑,未足以劝善禁非,必信而已矣。是故因能而任官,则分职治;去无用之言,则事情得;不作无用之器,则赋敛省;不夺民时,不妨民力,则百姓富;有德者进,无德者退,则朝廷明;有功者上,无功者下,则群臣悦;罚当罪,则奸邪止;赏当功,则群下劝。凡此八者,治之本也。故养民者,禁之则不争,治之则不怨,有礼则不暴,爱之则亲上,此有天下之急也。罚不违义,则民服而不离;和不远礼,则民亲而不慢。故画衣冠,异章服,而民不犯者,此道素行也。臣闻之,气同则相从,声比则相应。人主和德于上,则万类和洽于下。故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形和则声和,声和则天地之和应也。故曰:‘阴阳和,风雨时,甘露降,五谷登,山不童,泽不涸,嘉禾兴,朱草生,此和之至也。’故形和则无疾,无疾则不失。故父不哭子,兄不哭弟,远方民物莫不蒙化,此和之极也。臣闻之,致利除害,爱憎无私,谓之仁;明是非,立可否,谓之义;进退有度,尊卑有分,谓之礼;擅杀生之柄,通壅塞之路,谓之权;审轻重之数,论得失之道,使远近情伪必见于上,谓之智术。凡此四者,治之大用也。得其要术,则天下安乐,法设而不用;不得其术,则主昏于上,官乱于下。故天无私亲,顺之则和起,逆之则害生,此天人之符也。”
时对者百余人,太常奏弘第居下,策上擢弘对为第一。召入见,容貌甚丽,拜为博士,待诏金马门。弘又上疏曰:“先世之吏正,故其民笃;今世之吏邪,故其民薄。政弊而不行,令倦而不听。夫邪吏行弊政,用倦令治薄民,不可得而治,此政之所以失也。臣闻周公旦治天下,期年而变,二年而化,五年而定,唯下之所志。”上以书答焉。问:“弘称周公之治强,朕自视孰与周公贤?”对曰:“臣愚浅薄,无敢比于周公。虽然,愚心晓然见治道之所以然也。夫虎豹牛马,禽兽之不可制者,及其教驯服习,唯人之从。臣闻揉曲木者不累日,销金石者不累月。夫人之于利害好恶,岂比禽兽木石之类哉?期年而变,臣弘常切迟之。”上嘉异其言。
前汉孝武皇帝纪二卷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