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汉孝景皇帝纪卷第九
荀悦
皇帝丁未,即位。秋九月,有星孛于西方,其本值尾、箕,末至牵牛,及天汉,十六日不见。
元年冬十月,诏曰:“盖闻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孝文皇帝德厚侔于天地,利泽施四海,而庙乐不称,朕甚惧焉。其奏昭德、四时之舞。”丞相嘉等奏尊孝文庙为太宗,奏昭、四时之舞。令郡国皆立太宗庙。四时舞,孝文所作,以明天下之安和。夏六月,御史大夫陶青翟使匈奴,结和亲。五月,令民田收半租。太中大夫任成周仁为郎中令,为人阴重不泄,衣敝不饰,甚见亲信。上自幸其家者再,赏赐甚厚。仁常固让,诸侯群臣赠遗无所受。
二年冬十一月,有星孛于西南。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赋。春三月,立皇子德为河间王,阏为临江王,余为淮阳王,非为汝南王,彭祖为广川王,发为长沙王。夏四月壬午,太皇太后崩。
六月,丞相申屠嘉薨。时内史晁错贵幸,穿太上皇庙𤲬垣为舍门。嘉奏请诛错,自归上。上曰:“此非真庙垣,又我使为之,错无罪。”嘉曰:“悔不先诛错,为所卖。”遂欧血而死。嘉为人廉直。初,邓通侍文帝,有慢,嘉曰:“朝廷之礼,不可不肃。”文帝曰:“君勿言,吾私之。”罢朝,嘉檄召通,通恐,入言文帝。帝曰:“若往,吾今召若。”通至,嘉责之曰:“朝廷者,乃高皇帝之朝廷,通小臣,乃敢戏殿上,大不敬,当斩!”通顿首出血,不赦。文帝使使持节召通,谢丞相曰:“此吾弄臣也,君释之。”通乃得免。
秋八月丁巳,御史大夫陶青翟为丞相,左内使晁错为御史大夫。封萧何曾孙嘉为列侯。先是,嘉兄则有罪,失侯。梁王来朝,上与䜩饮太后前,上从容言:“万岁之后传于王。”詹事窦婴者,太后从兄子,进曰:“天下者,高帝之天下,父子相传,汉之法矣。陛下何得传梁王!”太后怒,绝婴属籍,遂免匈奴和亲。
三年冬十月,胶东下密人年七十余,生角,角有毛。本志曰:“老人,吴王象也。年七十,七国象也。人不当生角,犹诸侯不当举兵向京师,七国将反之应也。”十有一月,白项鸟与黑项鸟共𦭶楚国苦县,白项鸟不胜,堕泗水中,死者过半。十有二月,吴城门自倾,大船自覆。本志以为“金沴木也。吴地以船为家,天戒若曰:国家将倾覆矣。”
春正月,淮阳王正殿灾。吴王濞、胶西王卬、楚王戌、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东王熊渠皆谋反。初,上为太子时,吴王太子入朝,与上博,争道,无礼于上,上以博局掷之而死。送丧至吴,吴王怒曰:“天下一家,何必来葬!”复遣还长安。后称疾不朝,阴怀逆谋。时齐人邹阳、淮阴人枚乘皆游吴,乘谏曰:“夫以一缕之丝,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深,虽至愚之人,犹知其绝矣。以君所为,危于累卵,难于上天;若变所为,易于反掌,安于太山。今欲极天命之寿,弊无穷之乐,终万乘之权,不出反掌之易,以居太山之安,而欲乘累卵之危,走上天之难,此愚臣之所大惑也。”阳亦数谏,吴王不听。乘、阳皆去,游梁。晁错说上曰:“吴王骄恣,阴有逆谋,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疾而祸小;不削,则其反迟而祸大。”于是楚、赵有罪先削。吴王恐祸及身,已为使者,自见胶西王,合谋发使,约诸侯七国同谋,南使南越,北连匈奴。吴王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小儿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君年上与寡人同,下与小儿等,皆发。”移书郡国曰:“汉贼臣晁错侵夺诸侯地,陛下多疾志逸,不能省察,欲举兵诛之。敝国虽小,精兵可得五十万人。南越分其卒半以随寡人,寡人又得三十万。赵王固与胡王有约,寡人节衣食,积金钱,修甲兵,聚粮食,夜以继日,至今三十余年。寡人金钱布天下,诸侯王日用之不能尽。今人有能得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邑万户;以城邑降者,封万户;若率万人降者,如大将军科。他皆以差受爵。”吴楚反书,上闻,晁错议欲令上自将兵,身留居守,计未定。错素与袁盎有郄,错言:“盎前为吴相,宜知王谋,而蔽匿不言,使至。于是,欲请治盎,计未定。”盎密闻之,乃夜因告窦婴求见上,言吴所以反故。错方与上调兵食,上问盎,盎对曰:“吴王无能为也。”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杰,白头举事,何以言吴无能为也?”盎对曰:“吴王铜盐之利则有之,安得豪杰而诱之!吴王若得豪杰,亦将转而为义,则不反矣。吴之所诱者,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诱以反。”错曰:“盎荚之善。”上问:“计将安出?”盎曰:“愿屏左右。”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错。错趋避东厢,意甚恨。盎,对曰:“吴、楚言晁错擅削诸侯地,故先共诛错,复其故地而罢兵。今计独有斩错,发使使吴、楚七国,赦其罪,复其故地,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上默然良久,遂从其计,斩错东市。拜盎为太常,使使至吴。吴王曰:“吾欲为东帝矣。”即劫盎使为将。盎不听,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欲杀之。
初,盎为吴相时,从吏私盗奸盎侍婢,吏惧,而盎驰自追之,遂以侍婢及侍儿赐之。及见拘,从吏适在守盎位为司马,乃夜与盎俱亡而还。枚乘献书谏吴王曰:“昔秦西距胡戎之难,北备榆中之关,南距羌、笮之塞,东当六国之锋。六国乘信陵之籍,明苏秦之要、荆轲之威,并力一心以备秦,然卒灭六国而并天下。何则?地利不同,而民轻重不等也。今汉据全秦之地,兼六国之众,修戎狄之义,而南朝羌、笮,此其地与秦地相什而民相百,大王所明知也。今夫佞谀之臣,不论骨肉之义,民之轻重,国之大小,以为吴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夫举吴兵以资于汉,譬犹蝇蚋之附群牛,腐肉之齿利剑,锋刃始接,则无事矣。天下闻吴率失职诸侯,责先帝之遗诏,今汉亲诛其三公,以谢前过,是大王之威加于天下,而功越于汤、武矣。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有隐匿之名而居过于中国,此臣之所为大王乐也。今大王还兵疾归,可十得其半。不然,汉知吴有吞天下之心,赫然加怒,羽林黄头循江而下,袭大王之都,虏东海之地,绝吴饷道。梁王饰车骑,习战射,积粟固守,以逼荥阳,待吴之饥。大王虽欲反都,亦不得已。今大王去千里之国,而制于十里之内,张、韩之将,北地□高,宿卫左右,兵不得下壁,军不得休息,臣窃哀之。”吴王不听。
二月,辛巳,朔,日有蚀之。邯郸有狗与豕交。本志以为“赵王勃乱失类,外交匈奴,似犬豕之行也。”绛侯周勃子亚夫为太尉,将三十六军击吴、楚。窦婴为大将军,赐金五十斤。婴陈金庑下,军吏过,辄令取为用,金无入家者。婴屯兵荥阳。曲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太尉至霸上,赵涉以布衣遮道,说太尉曰:“吴楚闻将军出兵,必置伏兵奸人于崤、渑阨塞之间。且兵事尚神密,将军何不从此右关去,趣蓝田,出武关,指洛阳,不过差一二日,直入武库,击柝鸣鼓,诸侯闻之,以将军从天降而下也。”亚夫从之。已而使之搜郩、渑间,果得吴伏兵。乃请涉为护军。
亚夫既至洛阳,见剧孟,喜曰:“七国举事而不用孟,吾知其无能为也。”孟者,洛阳人,为任侠,行似鲁朱家。亚夫问:“故父客邓都尉计策安出?”对曰:“吴楚兵锐甚,难与争锋。莫若引兵东北壁昌邑,以梁委吴,吴必尽锐攻之。将军深沟高垒,勿与战,使轻兵绝淮、泗之口,断吴饷道,使吴、梁相弊而粮食竭,以全制其虚,吴必破矣。”从之。吴攻梁,梁王急,请救亚夫,亚夫不往。梁王上书请救,上诏亚夫救梁王。亚夫不奉诏,坚壁昌邑,而使其淮、泗口兵绝吴饷道。楚乏粮,挑战,亚夫终不出。夜,军中惊,而内相攻击扰乱,至于帐下。亚夫坚卧不起。有顷,乃自定矣。吴夜攻营,壁东南,亚夫使为备西北。吴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吴、楚既饥乏,乃引兵去。亚夫出精兵追击,大破之。
是时,□高侯韩颓当为将军,击吴、楚,功冠诸侯。吴王弃军,与壮军数千人亡走江南,保丹徒。遂
三月,吴、楚平。越人斩吴王头以降。吴之围梁也,梁将张羽、韩安国距之。羽能力战,安国能持重,故吴兵不能进。楚王戍军大败,自杀。戍初与吴通谋,大中大夫申公、白公谏,不听,胥靡之衣赭衣。杵臼春于市。
初,鲁有穆生及申公、白公,皆与元王俱学诗于浮丘伯。浮丘伯者,荀卿门人也。元王常礼此三人,穆生不饮酒,常为设醴。及王戍一朝失,不设醴,穆生将去,申公、白公止之曰:“不为先王乎?”穆生曰:“先王之礼吾?三人者,为道之存也。今而忽之,是亡道。亡道之君,胡可与久处?易称:‘知几其神乎!’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遂谢病而去。申公、白公独留,故及于难。胶东、胶西、济南、甾川、赵王皆伏诛,徙广川王为赵王。
初,七国反,连齐。齐王城守,留济南、胶东、淄川三国兵共围齐。齐王使路中大夫使于天子,天子令还报齐坚守。路中大夫还,三国将劫而与之盟,令反其言曰:“吴已破汉矣。”大夫既许,至城下,望见齐王,言“汉发兵百万,使太尉击破吴。楚方引兵救齐,必坚守。三国之兵杀之。齐被围急,阴与三国约,未定。会路中大夫至,复坚守。汉将闻齐初有谋,欲击齐,齐王将闾惧,自杀。上以齐迫胁,非其罪,乃立其太子寿为齐王。”
济北王志亦初与诸侯通谋,后乃坚守,闻齐王自杀而得立嗣,志亦欲自杀,齐人公孙蠼止之,因为说梁王曰:“夫济北之地,东接强齐,南当吴、越,北胁燕、赵,此四分五裂之国,权不足以自守,势不足以扞寇,虽坠犹失也。言于吴,非其正计也。昔郑祭仲许宋人立公子突以全其君,春秋贤之,为其以生易死,以存易亡。向使济北先见情实,则吴必先屠济北,招燕、赵而总之。如此山东之从结而无却矣。今吴、楚之王,练诸侯之兵,驱徒众而与天子争衡,济北独厉节坚守不下,使吴失据而无助,跬行而独进,瓦解土崩,败而无救者,未必非济北之力。以区区之济北而与诸侯争强,是犹羔犊而扞虎狼也。守职志不挠,可谓诚一矣。功议如此,尚见疑于上,愿大王详思惟之。”梁孝悦驰以闻,济北王得不坐,徙封于甾川。徙衡山王为济北王。吴之反也,衡山王勃坚守无二心,故谥曰贞王。徙庐江王赐为衡山王。
初,吴、楚使至,淮王欲发兵应之,其相曰:“主必应之,臣愿为将。”王属之兵,相因守城而距吴、楚。会汉救兵至,故淮南王得以完全。
初,晁错改制,削诸侯地。错父从颖川来,谏止之。错曰:“不然,社稷不安。”父曰:“刘氏安矣,晁氏危矣。”遂归去之,曰:“吾不忍见祸及其身。”乃服药而死。后十余日,吴、楚反,晁氏族矣。
初,谒者仆射邓公校尉击吴、楚还,上书言军事。上问:“吴、楚反,闻晁错死,兵罢否?”对曰:“吴、楚为谋数十年,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且晁错患诸侯强大,故请削之,以安京师,万世之利。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复雠,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喟然长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
夏六月,立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续元王后。初,诸侯得自除吏,御史大夫已下官属,拟于天子,国家唯置丞相,黄金印。自吴、楚反之后,夺诸侯权,为置二千石,去“丞相”曰“相”,银印。其后惟得衣食租税而已,贫或乘牛车。
时栾布有功,封歙侯,为燕相,有治迹,民为之立生祠。立皇子湍为胶西王,胜为中山王。赐民爵一级。徙淮南王余为鲁王,徙汝南王非为江都王,王故吴国也。非年十五,有才气。吴之反也,非上书请击吴,上赐非将军印。吴破,以军功封,赐天子旌旗。
荀悦曰:“江都王赐天子旌旗,过矣。夫唯盛德元功,有天子之勋,乃受异物,则周公其人也。凡功者,有赏而已。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人君之所司也。夫名设于外,实应于内;事制于始,志成于终,故王者慎之。”
四年春,复置诸关,用傅出入。夏四月己巳,立皇子荣为皇太子,彻为胶东王。六月,赦天下,赐民爵一级。七月,临江王阏薨,谥 ,无子,国除。
五年春正月,作阳陵邑。夏,募民徙阳邑钱,户二十万。遣公主妻匈奴单于。
六年冬十有二月,雷,雨霖。秋九月,皇后薄氏废。皇后,薄太后兄女。上为太子时,太后取以配上。无宠,无子,故废。梁王来朝,上使乘舆驰驷马,逆梁王于阙下,入则侍帝,出则同舆。梁王侍郎、谒者著金貂,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官无异。居其国,骄僭,营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得赐天子旌旗,千乘万骑,出称警,入言跸,拟于天子;珠玉宝器多于京师;招延游士,四方并至。
梁王亲而有功,太后少子,爱之。太后心欲以为汉嗣。大臣袁盎等十余人议于前,不听。梁王怒之,阴使人刺杀盎,其余人未得。上疑梁王所为。先是,齐人公孙诡、羊胜多奇邪计,初见梁王,梁王赐千金,官至中尉,号将军,常为王内谋。上使使案梁,捕胜、诡,胜、诡等自杀。上召故云中太守田叔,使案梁王,具得其事。还报曰:“陛下无以梁为事也。今梁王不就诛,是汉法不行也。若其伏法,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上善之,以为鲁相。
枚乘、邹阳数谏梁王,不听。及梁王事急,梁王赏赐千金,令求方略士。齐人王先生多奇,邹阳往见之。王先生曰:“必见王长君。长君者,王夫人兄也。”阳发悟于心,遂见长君,曰:“窃闻长君女第幸于后宫,而长君行迹多不顺道理。今梁事既穷竟,梁王恐诛此,太后怫郁泣血,无所发怒,侧目切齿于贵臣,恐长君危于累夘。长君诚为上言之,得无竟梁事。太后厚德长君,而长君之女弟幸于两宫,金城之固也。昔舜之弟象,日以杀舜为事,而舜封之有庳。仁人之于兄弟也,不含怒,不□怨,厚亲爱而己。鲁公子庆父使仆人杀子般,季友不探其情而诛焉,春秋以为失亲亲之道。以此说天子,侥幸梁事得不奏。”长君曰:“敬诺。”入言之。及梁内史韩安国亦因长公主解说梁王,卒得不治。
初,阳为胜、诡所谗,王因囚之,将杀之,乃从狱中上疏曰:“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盖有以然,今定虚矣。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策,太白蚀昴,昭王疑之。夫精诚变于天地,而信不喻于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毕义,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出,而燕、秦不悟矣。昔玊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佯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玊人、李斯之意,然后改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夫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是以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辨,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者,何则?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之,人莫不按剑而怒。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之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愚,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折胁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特之交,故不能自免于谗谀之人。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皆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百里奚乞食于路,秦穆公授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齐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素官于朝,假誉于左右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众口所不能离,岂惑于浮辞哉?是以圣主不牵于卑辞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独化于陶钧之上,而观乎昭旷之道。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砥砺名号者,不以利伤行。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诱于威重之权,胁于势位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謟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窟穴岩石之中耳,安肯尽忠信而趣阙下者哉?”书奏梁王,梁王立出之,以为上客。
枚乘以数谏吴王,上拜乘弘农都尉。乘久为诸侯上客,不乐为郡吏,后患免,游于梁。田叔既至鲁,鲁民以王取财,邀相自言者百余人。叔取渠率少笞,怒之曰:“王非汝主邪,何敢自言王。”王惭,乃取中府钱令偿之。相曰:“王自使人偿之,今令相偿之,是王为恶而相为善。”王好游猎,叔常从,王辄休相就馆,叔坐苑外曰:“吾王暴露,独何为舍?”王以故不复出游。
七年冬,十有一月,庚寅,日有蚀之。春,正月,皇太子荣废为临江山王。荣者,帝长子栗姫之子。上常嘱诸子于栗姫曰:“百岁后,善视之。”栗姫素怨言不逊,上乃废姫及太子,栗姫以忧死。二月,罢太尉官。
夏四月乙巳,立皇后王氏。初,皇后嫁为金王孙妻,其母藏儿,卜相之,当贵,乃夺金氏而内太子宫。王后方妊身,梦日入怀,遂生男。
丁巳,立胶东王彻为太子。实王皇后子也。中尉卫绾为太子太傅。绾,太陵人也。为人谨慎敦厚。上为太子时,常召文帝左右近臣饮酒,绾独称疾不行。及上即位,将幸上林,诏绾参乘。上谓绾曰:“今君知所以参乘乎?乃我为太子时召君不来,故文皇帝有遗言曰:‘绾长者,善遇之。’”六月乙巳,丞相陶青翟免,太尉周亚夫为丞相。是岁,太仆周舍为御史大夫。
中元元年夏四月,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封周昌孙荀为列侯。
二年春,令诸侯王薨及列侯初封及之国,大鸿胪奏谥、诔、策;列侯薨及诸侯王太傅初除之官,大行奏谥、诔、策。王薨,遣光禄大夫吊禭、祠赠,视丧事,因立嗣。列侯薨,遣太中大夫吊祠,视丧事,立嗣。其葬,国得发民挽丧,穿复土,治蒙无过三百人,事毕。
春,二月,临江王荣坐侵宗庙𤲬垣为宫,上征荣。临江官属祖荣于北门外,升车,轴折。父老泣曰:“我王不还矣!”至邸,王诣中尉郅都责讯王,王恐,自杀。葬蓝田,有𬸧数千万头,衔土置蒙上,百姓怜之。无子,国除。郅都,河东人也。为人刚勇而有气,公廉,常称曰:“背亲事君,固当奉节死职,终不顾妻子矣。”尝从上入上林,贾姫在厕,野豕入厕,上目都,都不行。上欲持兵救贾姫,都伏上前曰:“亡一姫,复一姫进,陛下纵自轻,柰高庙、太后何?”上还,豕亦不伤贾姫。都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之,贵戚宗室侧目而视,号曰“鹰”。
是时,济南𬑗氏三百余家,豪猾放纵,二千石莫能折也。及都为济南相,诛𬑗氏首恶,郡中震栗,道不拾遗,旁十余郡畏都如大府。后为鴈门太守,匈奴不敢近鴈门。胡王为偶人像都,令骑射,莫能中,其见惮如此。匈奴中以法,帝欲释之,太后以临江王之死也,怨之,遂斩都。
是时宁成、周阳由此皆严克为治。成为济南都尉,郅都为前后都尉,皆步入府门,因吏谒见如县令。及成至,直凌都,出其上。然都素闻其声,亦与结欢。后成为中尉,其治放郅都,其廉弗及也。自此之后,吏治多放成、由者已。
是时,季布弟季心亦任侠,立然诺,作气盖关中,方数千里,士争为之死。心为中尉司马,郅都为中尉,不敢加也。
夏四月,有星孛于西方。立皇子越为广川王,寄为胶东王。秋七月,更郡为太守,尉为都尉。九月,封楚、赵传、相死事者四人子为列侯。甲戍晦,日有蚀之。
三年冬十有一月,罢诸侯王御史大夫官。夏四月,旱。秋九月,蝗。有星孛于西方。戊戌晦,日有蚀之,既丞相周亚夫免,御史大夫周舍为丞相。立皇子乘为清河王,太子太傅卫绾为御史大夫。
四年春三月,起德阳宫。夏,蝗。秋,赦天下徙作阳陵者死罪;欲腐刑者,许之。十月戊午,日有蚀之。
五年夏四月,立皇子舜为常山王。六月,赦天下,赐民爵一级。秋八月己酉,未央东阙灾。九月,诏曰:“狱者人之大命,死者不可复生。诸狱疑,虽文致于法,人心不厌者,辄谳之。”
六年冬十月,行幸雍,祠五峙。十有二月,定铸钱伪黄金法弃市令。春三月,雨雪。夏四月,梁王武薨,谥曰孝王。时梁王北猎,梁有献牛,足出背上。本志以为“牛祸,思心务乱之咎也”。乃分梁为五国,尽封梁孝王男五人、女五人,皆食汤沐邑。
五月丙戌,立梁孝王子明为济川王,勖为甾川王,彭离为济南王,定为山阳王,识为济阴王,不疑为衡山王。诏令吏二千石车朱两轮,千石至六百石车朱左轮。诏有司减笞法。自除肉刑之后,笞五百、三百,率多死者,故定律:笞五百曰三百,三百曰一百。犹尚不全。又诏曰:“笞者,所以教之也。其宜定捶,令长五尺,其本大一寸,末大半寸,皆平其节。当臀。笞者,不得更人。笞毕,一人笞,乃更人。”自是笞者得全。
六月,匈奴入鴈门,至武威、酒泉邑,入上郡,取苑马。吏卒战死者三千人。秋七月辛亥晦,日有蚀之。
后元元年春正月,诏曰:“狱者,重事也。其疑狱,有令谳之而后不当,谳者不为失。”三月,赦天下,赐民爵一级,中二千石、诸侯相爵右庶长。夏,大酺五日。五月,地震。秋七月丙午,丞相周舍免。乙巳,先晦一日,日有蚀之。
八月壬辰,御史大夫卫绾为丞相,卫尉直不疑为御史大夫。不疑,南阳人也。好黄、老术,隐名迹。初为郎,其同舍郎有告归者,误持其同舍郎金去,郎意不疑,不疑,买金偿之。后告归者还,乃知之。或毁不疑淫嫂,不疑曰:“我乃无兄。”终不自明矣。吴楚反时,为将军,封塞侯。条侯周亚夫下狱死时,为父买尚方工官甲稍五百枝可以葬者,取庸治之,不与顾直。庸怒而上变,反告之,事连亚夫,召至廷尉,责问:“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乃葬器,何谓反乎?”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反地下耳。”初捕亚夫,亚夫欲自杀,其夫人止之。及至廷尉,因不食五日,欧血死。亚夫为河内太守,许负相之曰:“君侯三年为侯,八年为将,九年为相,贵重于人臣无二。其后当饿死。纵理入口,饿死,法也。”居三岁,兄胜有罪免。文帝封亚夫续缝侯。后尽如负言。
上欲废栗姫太子,亚夫固争之,不得,上由是疏之。而梁孝王以吴楚之围,怨亚夫不救,每朝,常与太后言亚夫之短。太后欲封其兄王信,上谦让不许。太后曰:“人生各以时行耳。窦长君在时不得侯,及死,其子彭祖乃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上曰:“请得与丞相计之。”亚夫曰:“高皇帝约:非刘氏不王,非有功不侯。不如约者,天下共击之。”上默然,遂不封。
荀悦曰:“高皇帝刑白马而盟曰:‘非刘氏不王,非有功不侯。不如约者,当天下共击之。’是教下犯上,而兴兵乱之阶也。若后人不修,是盟约不行也。书曰:‘法惟上行,不惟下行。’若以为典,未可通也。”
匈奴徐卢等五人降,上欲封之。亚夫曰:“彼背其王,陛下何以责人臣守节哉!”上曰:“丞相议不可用。”乃悉封之。
荀悦曰:“春秋之义,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也。若以利害由之,则以功封其逋逃之臣,赏有等差,可无列土矣。上常居禁中,召亚夫赐食,独置大胾,无脔,又不置箸。亚夫心不平,顾谓掌席者取箸。亚夫前食。既出,上目送之,曰:‘此快快,非少主之臣也。’亚夫以数忤上意,故得罪也。”
二年冬十月,诏省列侯之国。春,匈奴入鴈门,太守冯敬与战,死。发车骑、材官屯鴈门。以岁不登,禁食马粟,食马粟者没入之。封皇后兄王信为孟侯。
夏四月,诏曰:“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功者也。农事伤则饥之本,女功害则寒之原。夫饥寒并至,能不为非者寡矣。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以为天下先;不受献,减太官,省徭赋,欲天下务农蚕,常有畜积,以备灾害。强无凌弱,众不暴寡,耆老以寿终,孤幼得遂长。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为吏,以货赂为市,盗夺百姓,侵侮万民。县丞长吏纵奸法与盗,甚无谓也。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职,不事官职耗乱者,丞相以闻,请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自汉初务劝农,累世承业,至是始天下殷富,家给人足。京师之钱累百巨亿,贯杇而不可校;太仓之粟充实露积于外,腐败而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守闾阎者食梁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官为姓号。人人自爱而重犯法,仁义兴焉。
三年春正月,诏万民采黄金珠玉者,坐赃为盗。诏曰:“高年者,人所尊敬,鳏寡孤独者,人所哀怜也。其令八岁以下,八十以上,及孕子未乳当鞫系者,无讼系之。”
甲午,帝崩于未央宫。遗赐诸侯王、列侯马二驷,吏二千石黄金二斤,民户百钱。出宫人,复终身。
赞曰:“本纪称‘周泰之弊,密文峻法,而奸不胜。汉兴,扫除苛政,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称文、景,美矣!’”
前汉孝景皇帝纪卷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