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外传卷第四
韩婴
纣作炮烙之刑,王子比干曰:“主暴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见过即谏,不用即死,忠之至也。”遂谏,三日不去朝。纣囚杀之。诗曰:“昊天大怃,予慎无辜。”
桀为酒池,可以运舟,糟丘足以望十里,而牛饮者三千人。关龙逢进谏曰:“古之人君,身行礼义,爱民节财,故国安而身寿。今君用财若无穷,杀人若恐弗胜。君若弗革,天殃必降,而诛必至矣。君其革之!”立而不去朝,桀囚而杀之。君子闻之曰:“天之命矣。”诗曰:“昊天太怃,予慎无辜。”
有大忠者,有次忠者,有下忠者,有国贼者。以道覆君而化之,是谓大忠也;以德调君而辅之,是谓次忠也;以谏非君而怨之,是谓下忠也;不恤乎公道之达义,偷合苟同以持禄养者,是谓国贼也。若周公之于成王,可谓大忠也;管仲之于桓公,可谓次忠也;子胥之于夫差,可谓下忠也;曹触龙之于纣,可谓国贼也。皆人臣之所为也,吉凶贤不肖之效也。诗曰:“匪其止共,惟王之邛。”
哀公问取人,孔子曰:“无取健,无取佞,无取口谗。健,骄也。佞,謟也。谗,诞也。故弓调然后求劲焉,马服然后求良焉,士信悫而后求知焉。士不信焉又多知,譬之豺狼,其难以身近也。周书曰:为虎传翼也,不亦殆乎?”诗曰:“匪其止共,惟王之邛。”言其不恭其职事,而病其主也。
齐桓公独以管仲谋伐莒,而国人知之。桓公谓管仲曰:“寡人独为仲父言,而国人知之,何也?”管仲曰:“意若国中有圣人乎?今东郭牙安在?”桓公顾曰:“在此。”管仲曰:“子有言乎?”东郭牙曰:“然。”管仲曰:“子何以知之?”曰:“臣闻君子有三色,是以知之。”管仲曰:“何谓三色?”曰:“欢忻爱说,钟鼓之色也;愁悴哀忧,衰绖之色也;猛厉充实,兵革之色也。是以知之。”管仲曰:“何以知其莒也?”对曰:“君东南面而指,口张而不掩,舌举而不下,是以知其莒也。”桓公曰:“善。”诗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东郭先生曰:“目者,心之符也;言者,行之指也。夫知者之于人也,未尝求知而后能知也。观容貌,察气志,定取舍,而人情毕矣。”诗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
今有坚甲利兵,不足以施敌破虏;弓良矢调,不足射远中微,与无兵等尔;有民不足强用严敌,与无民等尔。故盘石千里,不为有地;愚民百万,不为有民。诗曰:“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比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传曰: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而天下治。周平公酒不离于前,钟石不解于悬,而宇内亦治。匹夫百亩一室,不遑启处,无所移之也。夫以一人而兼听天下,其日有余而下治,是使人为之也。夫擅使人之权,而不能制众于下,则在位者非其人也。诗曰:“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比有斗,不可以挹酒浆。”言有位无其事也。
齐桓公伐山戎,其道过燕,燕君送之出境。桓公问管仲曰:“诸侯相送,固出境乎?”管仲曰:“非天子不出境。”桓公曰:“然。畏而失礼也。寡人不可使燕失礼。”乃割燕君所至之地以与之。诸侯闻之,皆朝于齐。诗曰:“静恭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韶用千戚,非至乐也;舜兼二女,非达礼也;封黄帝之子十九人,非法义也;往田号泣,未尽命也。以人观之,则是也;以法量之,则未也。礼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诗曰:“静恭尔位,正直是与。神之听之,式榖以女。”
礼者,治辩之极也,强国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统也。王公由之,所以一天下也;不由之,所以陨社稷也。是故坚甲利兵,不足以为武;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由其道则行,不由其道则废。昔楚人蛟革犀兕以为甲,坚如金石,宛如巨蛇,惨若蜂虿,轻利刚疾,卒如飘风。然兵殆于垂沙,唐子死,庄𫏋走,楚分为三四者,此岂无坚甲利兵也哉?所以统之非其道故也。汝、淮以为险,江、汉以为池,缘之以方城,限之以邓林,然秦师至于鄢、郢,举若振槁然。是岂无固塞限险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纣杀比干而囚箕子,为炮烙之刑,杀戮无时,群下愁怨,皆莫冀其命,然周师至,令不行乎左右,而岂其无严令繁刑也哉?其所以统之者非其道故也。若夫明道而均分之,诚爱而时使之,则下之应上如影响矣。有不由命,然后俟之以刑,刑一人而天下服,下不非其上,知罪在己也。是以刑罚竞消而威行如流者,无他,由是道故也。诗曰:“自东自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如是,则近者歌讴之,远者赴趋之,幽间僻陋之国,莫不趋使而安乐之,若赤子之归慈母者,何也?仁刑义立,教诚爱深,礼乐交通故也。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
君人者以礼分施,均徧而不偏。臣以礼事君,忠顺而不解。父宽惠而有礼,子敬爱而致恭。兄慈爱而见友,弟敬诎而不慢。夫照临而有别,妻柔顺而听从。若夫行之而不中道,即恐惧而自竦,此全道也。偏立则乱,具立则治。请问兼能之奈何?曰:审礼。昔者先王审礼以惠天下,故德及天地,动无不当。夫君子恭而不难,敬而不巩,贫穷而不约,富贵而不骄,应变而不穷,审之礼也。故君子于礼也,敬而安之;其于事也,经而不失;其于人也,宽裕寡怨而弗阿;其于仪也,修饰而不危;其应变也,齐给便捷而不累;其于百官伎艺之人也,不与争能而致用其功;其于天地万物也,不拂其所而谨裁其盛;其待上也,忠顺而不解;其使下也,均遍而不偏;其于交游也,缘类而有义;其于乡曲也,容而不乱。是故穷则有名,通则有功。仁义兼覆天下而不穷,明通天地,理万变而不疑。血气平和,志意广大,行义塞天地,仁知之极也。夫是谓先王审之礼也。若是,则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如赤子之归慈母也。曰:仁刑义立,教诚爱深,礼乐交通故也。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
晏子聘鲁,上堂则趋,授玉则跪。子贡怪之,问孔子曰:“晏子知礼乎?今者晏子来聘鲁,上堂则趋,授玉则跪,何也?”孔子曰:“其有方矣。待其见我,我将问焉。”俄而晏子至,孔子问之。晏子对曰:“夫上堂之礼,君行一,臣行二。今君行疾,臣敢不趋乎?今君之授币也卑,臣敢不跪乎?”孔子曰:“善!礼中又有礼。赐寡使也,何足以识礼也!”诗曰:“礼仪卒度,笑语卒获。”晏子之谓也。
古者八家而井田,方里为一井。广三百步、长三百步为一里,其田九百亩。广一步、长百步为一亩。广百步、长百步为百亩。八家为邻,家得百亩。余夫各得二十五亩。家为公田十亩,余二十亩共为庐舍,各得二亩半。八家相保,出入更守,疾病相忧,患难相救,有无相贷,饮食相召,嫁娶相谋,渔猎分得。仁恩施行,是以其民和亲而相好。诗曰:“中田有庐,疆场有瓜。”今或不然,令民相伍,有罪相伺,有刑相举,使搆造怨仇,而民相残,伤和睦之心,贼仁恩,害士化,所和者寡,欲败者多,于仁道泯焉。诗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
天子不言多少,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丧,士不言通财货,不贾于道。故驷马之家不恃鸡豚之息,伐冰之家不图牛羊之入,千乘之君不通货财,蒙卿不修币施,大夫不为塲圃,委积之臣不贪市井之利。是以贫穷有所欢,而孤寡有所措其手足也。诗曰:“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人主欲得善射,及远中微,则悬贵爵重赏以招致之。内不阿子弟,外不隐远人,能中是者取之。是岂不谓之大道也哉?虽圣人弗能易也。今欲治国驭民,调一上下,将内以固城,外以拒难。治则制人,人弗能制;乱则危削,灭亡可立待也。然而求卿相辅佐,独不如是之公,惟便辟比己之是用,岂不谓过乎?故有社稷,莫不欲安,俄则危矣;莫不欲存,俄则亡矣。古之国千余,今无数十,其故何也?莫不失于是也。故明主有私人以百金名珠玉,而无私以官职事业者,何也?曰:本不利所私也。彼不能而主使之,是暗主也;臣不能而为之,是诈臣也。主暗于上,臣诈于下,灭亡无日矣。俱害之道也。故惟明主能爱其所爱,暗主则必危其所爱。夫文王非无便辟亲比己者,超然乃举太公于舟人而用之,岂私之哉?以为亲邪?则异族之人也。以为故耶?则未尝相识也。以为姣好耶?则太公年七十二,𬺊然而齿堕矣。然而用之者,文王欲立贵道,欲白贵名,兼制天下,以惠中国,而不可以独,故举是人而用之。贵道果立,贵名果白,兼制天下。立国七十一,姫姓独居五十二。周之子孙,苟不狂惑,莫不为天下显诸侯。夫是之谓能爱其所爱矣。故惟明主能爱其所爱,暗主必危其所爱,此之谓也。大雅曰:“贻厥孙谋,以燕翼子。”小雅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危其所爱之谓也。
问者不告,告者勿问,有诤气者勿与论。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然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然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然后可与言道之极。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瞽;可与言而不与言,谓之隐。君子不瞽,言谨其序。诗曰:“彼交匪纾,天子所予。”言必交吾志,然后予。
子为亲隐,义不得正。君诛不义,仁不得受。虽违仁害义,法在其中矣。诗曰:“优哉游哉,亦是戾矣。”
齐桓公问于管仲曰:“王者何贵?”曰:“贵天。”桓公仰而视天。管仲曰:“所谓天,非苍莽之天也。王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倍之,则亡。”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民皆居一方而怨其上,不亡者未之有也。
善御者不忘其马,善射者不忘其弓,善为上者不忘其下。诚爱而利之,四海之内,阖若一家;不爱而利,子或杀父,而况天下乎?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
出则为宗族患,入则为乡里忧。诗曰:“如蛮如髦,我是用忧。”小人之行也,
有君不能事,有臣欲其忠;有父不能事,有子欲其孝;有兄不能敬,有弟欲其从令。诗曰:“受爵不让,至于己斯亡。”言能知于人,而不能自知也。
夫当世之愚,饰邪说,文奸言,以乱天下,欺惑众愚,使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则是范雎、魏牟、田文、庄周、慎到、田骈、墨翟、宋钘、邓析、惠施之徒也。此十子者,皆顺非而泽,闻见杂博,然而不师上古,不法先王,按往旧造说,务自为工,道无所遇,而人相从。故曰十子者之工说,说皆不足合大道,美风俗,治纲纪。然其持之各有故,言之皆有理,足以欺惑众愚,交乱朴鄙,则是十子之罪也。若夫总方略,一统类,齐言行,群天下之英杰,告之以大道,教之以至顺,墺要之间,衽席之上,简然圣王之文具,沛然平世之俗趋,工说者不能入也,十子者不能亲也。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争名,则是圣人之未得志者也。仲尼是也,舜、禹是也。仁人将何务哉?上法舜、禹之制,下则仲尼之义,以务息十子之说。如是者,仁人之事毕矣,天下之害除矣,圣人之迹著矣。诗曰:“雨雪瀌瀌,见𬀪曰消。”
君子大心则敬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知则明达而类,愚则端悫而法,喜则和而治,忧则静而违,达则宁而容,穷则纳而详。小人大心则慢而暴,小心则淫而倾,知则攫盗而徼,愚则毒贼而乱,喜则轻易而快,忧则挫而慑,达则骄而偏,穷则弃而累。其肢体之序与禽兽同节,言语之暴与蛮夷不殊,出则为宗族患,入则为乡里忧。诗曰:“如蛮如髦,我则用□。”
传曰:爱由情出谓之仁,节爱理宜谓之义,致爱恭谨谓之礼,文礼谓之容。礼容之美,自足以为治。故其言可以为民道,民从是言也;行可以为民法,民从是行也。书之于策,传之于志,万世子子孙孙道而不舍。由之则治,失之则乱;由之则生,失之则死。今夫肢体之序与禽兽同节,言语之暴与蛮夷不殊,混然无道,此明王圣主之所罪。诗曰:“如蛮如髦,我是用忧。”
客有说春申君者曰:“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皆兼天下,一海内。今夫孙子者,天下之贤人也,君藉之百里之势,臣窃以为不便于君,若何?”春申君曰:“善。”于是使人谢孙子。去而之赵,赵以为上卿。客又说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之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而入齐,鲁弱而齐强。由是观之,夫贤者之所在,其君未尝不善,其国未尝不安也。今孙子天下之贤人,何谓辞而去?”春申君又云:“善。”于是使请孙子,孙子因伪喜谢之:“鄙语曰:‘疠怜王。’此不恭之语也,虽不可不审也,非比为劫杀死亡之主者也。夫人主年少而放,无术法以知奸,即大臣以专断图私,以禁诛于己也,故舍贤长而立幼弱,废正直而用不善。故春秋之志曰:楚王之子围聘于郑,未出境,闻王疾,返问疾,遂以冠缨绞王而杀之,因自立。齐崔杼之妻美,庄公通之,崔杼不许,欲自刃于庙。庄公走出,逾于外墙,射中其股,遂杀而立其弟景公。近世所见,李兑用赵,饿主父于沙丘,百日而杀之;淖齿用齐,擢闵王之筋而悬之于庙,宿昔而杀之。夫疠虽痈肿痂疵,上比远世,未至绞颈射股也;下比近世,未至擢筋饿死也。夫劫杀死亡之主,心之忧劳,形之苦痛,必甚于疠矣。由此观之,疠虽怜王,可也。”因为赋曰:“琁玉瑶珠不知佩,杂布与锦不知异。闾娵、子都莫之媒,嫫母、力父是之喜。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是为非,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维其同!”诗曰:“上帝甚蹈,无自瘵焉。”
南苗异兽之鞟,犹犬羊也,与之于人,犹死之药也。安旧侈质,习贯易性而然也。夫狂者自龁,忘其非刍豢也;饭土,而忘其非粱饭也。然则楚之狂者楚言,齐之狂者齐言,习使然也。夫习之于人,微而著,深而固,是畅于筋骨,贞于胶漆,是以君子务为学也。诗曰:“既见君子,德音孔胶。”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弗由,放其心而弗求。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其于心为不若鸡犬哉?不知类之甚矣。悲夫!终亦必亡而已矣。故学问之道无他焉,求其放心而已。”诗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道虽近,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每自多者,出人不远矣。夫巧弓在此手也,传角被筋,胶漆之和,即可以为万乘之宝也。及其彼手而贾不数铢。人同材钧,而贵贱相万者,尽心致志也。诗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传曰:诚恶恶,知刑之本;诚善善,知敬之本。惟诚感神,达乎民心。知刑敬之本,则不怒而威,不言而信,诚德之主也。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孔子见客,客去,颜渊曰:“客仁也?”孔子曰:“恨兮其心,颡兮其口,仁则吾不知也,言之所聚也。”颜渊蹴然变色曰:“良玉度尺,虽有十仞之土,不能掩其光;良珠度寸,虽有百仞之水,不能掩其莹。夫形,体也;色,心也。闵闵乎其薄也。苟有温良在中,则眉睫著之矣;疵瑕在中,则眉睫不能匿之。”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伪诈不可长,空虚不可守,朽木不可雕,情亡不可久。诗曰:“钟鼓于宫,声闻于外。”言有中者必能见外也。
所谓庸人者,口不能道乎善言,心不能知先王之法,动作而不知所务,止立而不知所定。曰选于物而不知所贵,不知选贤人善士而托其身焉。从物而流,不知所归,五藏无政,心从而坏,遂不反。是以动而形危,静则名辱。诗曰:“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客有见周公者,应之于门曰:“何以道旦也?”客曰:“在外即言外,在内即言内,入乎将母?”周公曰:“请入。”客曰:“立即言义,坐即言仁,坐乎将母?”周公曰:“请坐。”客曰:“疾言则翕翕,徐言则不闻,言乎将母?”周公唯唯:“旦也逾。”明日兴师而诛管、蔡。故客善以不言之说,周公善听不言之说。若周公可谓能听微言矣。故君子之告人也微,其救人之急也婉。诗曰:“岂敢惮行,畏不能趋。”
诗外传卷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