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鸿烈解

[东汉] 佚名 著

淮南鸿烈解卷之十二

太尉祭酒臣许慎记上

精神训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𭱊蒙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是故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夫静漠者,神明之宅也;虚无者,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有守之于内者,失之于外。譬犹本与末也,从本引之,千枝万叶莫不随也。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背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胅,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形体以成,五藏乃形。是故肺主目,肾主鼻,胆主口,肝主耳,外为表而内为里,开闭张歙,各有经纪。故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支、五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故胆为云,肺为气,肝为风,肾为雨,脾为雷,以与天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日中有蹲乌,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蚀无光;风雨非其时,毁折生灾。五星失其行,州国受殃。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尚犹节其章光,爱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劳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是故面气者,人之华也;而五藏者,人之精也。夫面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胸腹充而嗜欲省,则耳目清、听视达矣。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无乖,则㪍志胜而行不僻矣。㪍志胜而行之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故事有求之于四海之外而不能遇;或守之于形骸之内而不见也。故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见大者所知小。夫孔窍者,精神之户牖也;而气志者,五藏之使候也。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五藏摇动而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丘山,无由识之矣。使耳目精明玄达而无诱慕,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宁充盈而不泄,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事之后,犹未足为也,岂直祸福之间哉!故曰:其出弥远者,其知弥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是故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气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劳。弗疾去,则志气日耗。夫人之所以不能终其寿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能无以生为者,则所以修得生也。夫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能知一,则无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

譬吾处于天下也,亦为一物矣。不识天下之以我备其物与?且惟无我而物无不备者乎?然则我亦物也,物亦物也,物之与物也,有何以相物也?虽然,其生我也将以何益?其杀我也,将以何损?夫造化者既以我为坯矣,将无所违之矣。吾安知夫刺炙而欲生者之非或也?又安知夫绞经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天下茫茫,孰知其生我也不疆求已?其杀我也不疆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辞。贱之而弗憎,贵之而弗喜。随其天资而安之不极。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吾之于比有形之类,犹吾死之沦于无形之中也。然则吾生也物不以益众,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害其间者乎!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犹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为盆盎也,与其未离于地也无以异。其已成器而破碎漫澜而复归其故也。与其为盆盎亦无以异矣。夫临江之乡,居人汲水以浸其园,江水弗憎也;苦洿之家,决洿而注之江,洿水弗乐也。是故其在江也,无以异其浸园也;其在洿也,亦无以异其在江也。是故圣人因时以安其位,当世而乐其业。

夫悲乐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过也;好憎者,心之暴也。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则与阴俱闭,动则与阳俱开,精神澹然无极,不与物散,而天下自服。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形劳而不休则蹶,精用而不已则竭。是故圣人贵而尊之,不敢越也。夫有夏后氏之璜者,匣匮而藏之,宝之至夫精神之可宝也,非直夏后氏之璜也。是故圣人以无应有,必究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恬愉虚静,以终其命。是故无所甚疏,而无所甚亲;抱德炀和,以顺于天;与道为际,与德为邻;不为福始,不为祸先;魂魄处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浩浩荡荡乎,机械之巧弗载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为变。虽天地复育,亦不与之抮抱矣。审乎无瑕,而不与物糅,见事之乱,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肝胆,遗耳目,心志专于内,通达耦于一。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浑然而往,逯然而来,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损其形骸。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不治而辩,感而应,迫而动,不得已而往,如光之燿,如景之放,以道为𬘓,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而无所容与,而物无能营。廓惝而虚,清靖而无思虑,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大风晦日而不能伤也。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也,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视毛嫱、西施犹𬱦丑也,以死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同精于太清之本,而游于忽区之旁。有精而不使者,有神而不行,契大浑之朴,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寝不梦,其智不萌,其魄不抑,其魂不腾,反复终始,不知其端绪。甘暝太宵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休息于无委曲之隅,而游敖于无形埒之野,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无间,役使鬼神,沦于不测,入于无间,以不同形相嬗也。终始若环,莫得其伦,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是故真人之所游,若吹呴呼吸,吐故内新,熊经鸟伸,凫浴猿躩,鸱视虎顾,是养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使神滔荡而不失其充,日夜无伤而与物为春,则是合而生时干心也,且人有戒形而无损于心,有缀宅而无耗精。夫癞者趋不变,狂者形不亏,神将有所远徙,孰暇知其所为!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以不化应化,千变万抮而未始有极。化者,复归于无形也。不化者与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去之也。夫使木生者,岂木也?犹充形者之非形也。故生生者未尝死也,其所生则死矣。化物者未尝化也。其所化则化矣。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实之。

人之所以乐为人主者,以其穷耳目之欲,而适躬体之便也。今高台层榭,人之所丽也,而尧朴桷不斲,素题不枅。珍怪奇异,人之所美也,而尧粝粢之饭,藜藿之羹;文绣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尧布衣揜形,鹿裘御寒。养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忧,故举天下而传之于舜,若解重负然。非直辞让,诚无以为也。此轻天下之具也。禹南省方,济于江,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禹乃熙笑而称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劳万民,生寄也,死归也,何足以滑和?视龙犹鼹蜓,颜色不变,龙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视物亦细矣。郑之神巫相壶子林,见其征,告列子,列子行泣报壶子。壶子持以天壤,名实不入,机发于踵。壶子之视死生亦齐。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伛偻,脊管高于顶,𣎅下迫颐,两髀在上,烛营指天,烛,阴华也。营,其窍也。上指也。匍匐自𬮭于井,曰:伟哉造化者!其以我为此拘拘邪?此其视变化亦同矣。故睹尧之道,乃知天下之轻也;观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细也。原壶子之论,乃知死生之齐也;见子求之行,乃知变化之同也。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关之涂,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转,祸福利害,千变万𬘝,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住,忽然入冥。凤凰不能与之俪,而况斥𮭨乎?势位爵禄,何足以槩志也?晏子与崔杼盟,临死地而不易其义。殖、华将战而死,莒君厚赂而止之,不改其行。故晏子可迫以仁,不可劫以兵。殖、华可止以义,而不可县以利;君子义死,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则直为义耳,而尚犹不拘于物,又况无为者矣。尧不以有天下为贵,故授舜;公子扎不以有国为尊,故让位。子罕不以玉为富,故不受宝。务光不以生害义,故自投于渊。由此观之,至贵不待爵,至富不待财。天下至大矣,而以与佗人也,身至亲矣,而弃之渊,外此,其余无足利矣。此之谓无累之人。无累之人,不以天下为贵矣。上观至人之论,深原道德之意,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故通许由之意,金縢、豹韬废矣;延陵季子不受吴国,而讼闲田者惭矣。子罕不利宝玉,而争券契者媿矣。务光不污于世,而贪利偷生者闷矣。故不观大义者,不知生之不足贪也。不闻大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今夫穷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尝试为之击建鼓,撞巨钟,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夫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矣。尊势厚利,人之所贪也。使之尤据天下图,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由此观之,生,尊于天下也。圣人食足以接气,衣足以盖形,适情不求余。无天下不亏其性,有天下不羡其和。有天下、无天下,一实也。今赣人敖仓,予人河水,饥而餐之,渴而饮之,其入腹者不过箪食瓢浆,则身饱而敖仓不为之减也,腹满而河水不为之竭也。有之不加饱,无之不为之饥。与守其篅囤,有其井一实。

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大忧内崩,大怖生狂,除秽去累,漠若未始出其宗,乃为大通。清目而不以视,静耳而不以听,钳口而不以言,委心而不以虑,弃聪明而反太素,休精神而弃知故。觉而若昧,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死之与生,一体也。今夫繇者,揭镢臿,鱼笼土,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当此之时,茠越下,则脱然而喜矣。岩穴之间,非直越下之休也。病疵瘕者,捧心抑腹,膝上叩头,踡跼而谛。通夕不寐。当此之时,哙然得卧,则亲戚兄弟欢然而喜。夫修夜之宁,非直一哙之乐也。故知宇宙之大,则不可劫以死生;知养生之和,则不可县以天下;知未生之乐,则不可畏以死。知许由之贵于舜,则不贪物。墙之立,不若其偃也,又况不为墙乎?冰之凝,不若其释也,又况不为冰乎!自无跖有,自有跖无。终始无端,莫知其所萌,非通于外内,孰能无好憎!无外之外至大也,无内之内至贵也。能知大贵,何往而不遂!衰世凑学,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周旋,诎节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形,内总其德,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达至道者则不然。理情性,治心术,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性有不欲,无欲而不得;心有不乐,无乐而弗为。无益情者不以累德,而便于性者不以滑,故纵体肆意,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绊其足,以禁其动,而欲修生寿终,岂可得乎?夫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学也,然颜渊夭死,季路菹于卫。子夏失明,冉伯牛为厉。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见曾子,一臞一肥。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乐而欲之,入见先王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故臞;先王之道胜,故肥。推此志,非能贪富贵之位,不便侈靡之乐。直宜迫性闭欲,以义自防也。虽情心郁殪,形性屈竭,犹不得已自强也,故莫能终其天年。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余天下而不贪,委万物而不利,处大廓之宇,游无极之野,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岂为贫富肥臞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而能禁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越人得髯蛇以为上肴,中国得而弃之无用。故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擒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上地;使此王君者,适情辞余,以已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故射者非矢不中也,学射者不治矢也。御者非辔不行,学御者不为辔也。知冬日之箑,夏日之裘,无用于己,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故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淮南鸿烈解卷之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