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鸿烈解

[东汉] 佚名 著

淮南鸿烈解卷之二

太尉祭酒臣许慎记上

原道训下

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故穷无穷,极无极,照物而不眩,响应而不乏,此之谓天解。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所谓志弱者,柔毳安静,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无虑,动不失时,与万物回周旋转,不为先唱,感而应之。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而高者必以下为基。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用弱而强,转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谓其事强者,遭变应卒,排患扞难,力无不胜,敌无不凌,应化揆时,莫能害之。是故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者,至于若己者而同。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

故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革固则裂,齿坚于舌而先之弊。是故柔弱者,生之干也;而坚强者,死之徒也。先唱者,穷之路也。后动者,达之原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何者?先者难为知,而后者易为攻也。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谕下,则后者蹶之;先者𬯎陷,则后者以谋;先者败绩,则后者逢之。

由此观之,先者则后者之弓矢质的也,犹𬭚之与刃,刃犯难而𬭚无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见也,而贤知者弗能避也。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而不发,凝竭而不流,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夫执道理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是何则?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不能制也。

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大过,后之则不逮。夫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禹之趋时也,履遗而弗取,冠挂而弗顾,非争其先也,而争其得时也。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节,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

柔弱以静,舒安以定,攻大磨坚,莫能与之争,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渝于无崖,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邅回川谷之间,而淊腾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𬘝,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形乎!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故有像之类,莫尊于水。出生入死,自无跖有,自有跖无,而以衰贱矣。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虚而恬愉者,万物之用者。肃然应感,殷然反本,则沦于无形矣。

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叶累而无根,怀囊天地,为道关门。穆忞隐闵,纯德独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

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渊。泛兮其若浮云。若无而有,若亡而存。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其动无形,变化若神,其行无迹,常后而先。

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去其诱慕,除其嗜欲,损其思虑,约其所守则察,寡其所求则得。夫任耳目以听视者,劳形而不明;以知虑为治者,苦心而无功。是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宜,不易其常,放准修绳,曲因其当。

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

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薄气发瘖,惊怖为狂,忧悲多恚,病乃成积。好憎繁多,祸乃相随。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通而不变,静之至也;嗜欲不载,虚之至也;无所好憎,平之至也;不与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则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内者也。

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收之。中之得则五藏宁、思虑平。筋力劲强,耳目聪明,疏达而不悖,坚强而不鞼,无所大过,而无所不逮,处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其魂不躁,其神不娆。湫漻寂寞,为天下枭。迫则能应,感则能动,物穆无穷,变无形像。优游委纵,如响之与景,登高临下,无失所秉,履危行险,无忘玄仗。能存之此,其德不亏。万物纷糅,与之转化,以听天下,若背风而驰,是谓至德,至德则乐矣。

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遗者,末世有势为万乘而日忧悲者。由此观之,圣亡乎治人,而在于得道。乐亡于富贵,而在于德和。之大己而小天下,则几于道矣。所谓乐者,岂必处京台、章华、游云梦、沙丘,耳听《九韶》《六莹》,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钓射鹔𮭪之乐乎?吾所谓乐者,人得其得者。夫得其得者,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与阴俱闭,与阳俱开。故子夏心战而臞,得道而肥。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为曜不忻欣,其为悲不惙惙。万方百变,消摇而无所定,吾独慷慨,遗物而与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也。乔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适情。无以自得也,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

夫建钟鼓,列管弦,席旃茵,傅旄象,耳听朝歌北鄙靡靡之乐,齐靡曼之色,陈酒行觞,夜以继日,强弩干高鸟,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炎炎赫赫,怵然若有所诱慕,解车休马,罢酒彻乐,而心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则?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精神乱营,不得须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伤生。失其得者也。

是故内不得于中,禀授于外,而以自饰也,不浸于肌肤,不浃于骨髓,不留于心志,不滞于五藏。故从外入者,无主于中不止;从中出者,无应于外不行。故听善言便计,虽愚者知说之;称至德高行,虽不肖者知慕之。说之者众而用之者鲜,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诸性也。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效人为之而无以自乐也。声出于口则越而散矣。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气,驰骋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无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胜其任矣。

故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许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尧者,志遗于天下。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任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身得则万物备矣。彻于心术之论,则嗜欲好憎外矣。是故无所喜而无所怒,无所乐而无所苦,万物玄同也。无非无是。化育玄燿,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与我,岂有间哉!夫有天下者,岂必摄权持势,操杀生之柄而以行其号令邪?吾所谓有天下者,非谓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则天下亦得我矣。吾与天下相得,则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间者乎?所谓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

故虽游于江浔海裔,驰要袅,建翠盖,目观《掉羽》《武象》之乐,《耳听淊朗奇丽激抮之音,扬郑卫之浩乐,结激楚之遗风,射沼滨之高鸟,逐苑囿之走兽,此齐民之所以淫泆流湎,圣人处之,不足以营其精神,乱其气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处穷僻之乡,侧溪谷之间,隐于榛薄之中。环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户瓮牖,揉桑为枢,上漏下湿,润浸北房。雪霜瀼弥,浸潭苽蒋,瀼逍遥于广泽之中,而仿洋于山峡之旁。此齐民之所为形植黎累,忧悲而不得志也。圣人处之,不为愁悴怨怼,而不失其所以自乐也。是何也?则内有以通于天机,而不以贵贱贫富劳逸失其志德者也。

故夫乌之哑哑,鹊之𬣾𬣾,岂尝为寒暑燥湿变其声哉!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万物之惟移也。非以一时之变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谓得者,性命之情处其所安也。夫性命者,与形俱出其宗,形备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论,女有不易之行。规矩不能方圆,钩绳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为修,居卑不可为短。是故得道者,穷而不慑,达而不荣,处高而不机,持盈而不倾,新而不朗,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是故不待势而尊,不待财而富,不待力而强,平虚下流,与化翱翔。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贪势名。是故不以康为乐,不以慊为悲,不以贵为安,不以贱为危,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二者伤矣。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而不得相干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夫举天下万物,蚑蛲贞虫,蠕动蚑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离也。忽去之,则骨肉无伦矣。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视,䁝然能听,形体能抗,而百节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视丑美,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何也?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其行也,足蹪跦埳,头低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见也,呼之而不能闻也。耳目去之也,然而不能应者,何也?神失其守也。

故在于小则忘于大,在于中则忘于外,在于上则忘于下,在于左则忘于右。无所不充,则无所不在。是故贵虚者,以毫末为宅。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难而越沟渎之险者,岂无形神气志哉?然而用之异也,失其所守之位,而离其外内之舍,是故举错不能当,动静不能中,终身运枯形于连嵝列埒之门。而蹪蹈于污壑阱陷之中。虽生俱与人钧,然而不免为人戮笑者,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贪饕多欲之人,漠湣于势利,诱慕于名位,冀以过人之智,植于高世,则精神日以耗而弥远,久淫而不还,形闭中距,则神无由入矣。是以天下时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烛之类也,火逾然而消逾亟。夫精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将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而与道沈浮俯仰。恬然则纵之,迫则用之。其纵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发机。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

淮南鸿烈解卷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