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南宋] 褚伯秀 著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十九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胠箧第二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郭注:去其所资,则不施禁而自止;贱其所贵,则不加刑而自息;除矫之所赖,则无以行其奸巧。小不平者,大不平之所用也,外无所矫,则内全我朴,而无自失之害矣。夫声色,离旷之所贵也,受生有分,而所贵引之,则性命丧矣。若乃毁其所贵,弃彼任我,聪明各全,人含其真也。夫以蜘蛛蛣蜣之陋,而布网转丸,不求之于工匠,则万物各有能也。所能虽不同,而所习不敢异,则若巧而拙矣。故善用人者,任其所能,不责万民以工倕之巧。众技以不相能似拙,而天下自能,则大巧矣。用其自能,是以规矩可弃,而妙匠之指可攦也。去其乱性之率,天下各复其朴而同于玄德。彼曾史杨墨离旷工倕者,所禀多方,使天下跃而效之,效则失我,我失由彼,彼为乱主矣。若夫法之所用,视不过于所见,故众目无不明;听不过于所闻,故众耳无不聪;事不过于所能,故众技无不巧;知不过于所知,故群性无不适;德不过于所得,故群德无不当。安用立所不逮于性分之表,使天下奔驰而不能自反邪!

吕注:庄子所谓绝圣弃知者,非灭典籍弃政教也,不以生于心而已;擿玉毁珠者,非出府库弃诸山也,不以贵之心而已。焚符破玺,非烧而碎之也,以信信之则民朴鄙而符玺非所恃也;掊斗折衡,非果掊折之也,以平平之则民不争而斗衡非所恃也。然后民复其性命之情,而始可与论议矣。塞师旷耳,欲反听也,我反听则天下含其聪;胶离朱目,欲内视也,我内视则天下含其明;攦工倕之指,天下始有其巧;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天下之德始玄同,则在我弃知绝巧,不见可欲而已。彼外立其德而爚乱天下者,则非含其聪明知德而反于性命之情者,法之所无用也。而或者谓庄子真欲掊击圣人,纵舍盗贼,殚残法度者,岂可与之微言乎!

疑独注:大盗盗法,小盗盗物。盗物者,禁之以法;盗法者,化之以道。符玺本以行信,斗衡本以致平。及其弊也,行信者反为大不信,致平者反为大不平,此庄子所以欲焚破掊折之,使人目不入色,耳不入声,心不入触,种种色相隔越于外,而以性命为主,收视反听,不慕离、旷而得其性之固有,是谓大巧若拙也。曾、史、杨、墨惑乱天下,所以欲削其行,钳其口,使之咸反于一,天下之德始复于道而玄同矣。人含其明,则天下之明皆足以自照;人含其聪,则天下之聪皆足以自闻;人含其知,则天下之知皆足以自知;人含其德,则天下之德皆足以自得。此所以不烁、不累、不惑不僻也。彼曾、史、离、旷数子者,皆非充其固有之性,使天下劳神疲虑以殉之,则是爚乱天下,法所无用也。

详道注:荀卿曰:符节、契券,所以为信也,上好权谋,则下乘是而后欺。探筹、投钩,所以为公也,上好曲私,则下乘是而后偏。衡石称悬,所以为平也,上好倾覆,则下乘是而后险;斗斛量槩,所以为均也,上好贪利,则下乘是而后鄙。盖法生于圣人之所不得已,而行于后王之善守。有是人无是法,上古不失为善治;有是法无是人,末世不免于窃乱。庄子之论,不该于人法相资,至谓为是以量之,为是以矫之,则并是而窃之,乃欲焚破掊折而后已者,盖欲敛其散而一之,落其华而实之,以复归于道德之本而已矣。

○碧虚略而不论。○

鬳斋云:擿玉毁珠以至掊斗折衡,皆是激说,以结绝圣弃知之意,非实论也。与老子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义亦相类,但说得过当耳。东坡云:人生识字忧患始,岂欲天下人全不识字邪?擢乱,抽紊之。烁绝,焚弃之。外立其德,重外物而失本心。爚乱,熏灼而挠乱之也。此段不过敷演前文,以结绝圣知、弃聪明之意,使人全性同德而已。诸解已详,不复赘释。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其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喘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郭注:民结绳而用之,足以纪要而已。适故常甘,当故常美,鸡狗相闻,不相往来,无求之至也。今赢粮趋贤而弃亲去主,至治之迹,犹致斯弊,上好知之过也。夫攻之逾密,避之逾巧,禽兽犹不可图之以知,况于人乎!上之所多,下不能安其少也,性少而逐多则迷矣。不求所知而求所不知,此乃舍已效人,不止其分。善其所善,争尚之所由生也。吉凶悔吝生乎动,而知之所动,诚能摇荡天地,运御群生,君人者胡可不忘其知哉!

吕注: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无知也,故结绳而用之;无欲也,故甘食美服,乐俗安居,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此至德之世也。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皆知非其所不善,恶与不善也;莫知非其所已善,美与善也。复乎无为,则虽美与善亦非性命之情也。民不往来而自为族,是谓种种之民。某所有贤,赢粮而趋,则役役之佞也。其教我也似父,其谏我也似子,则啍啍之意,此皆尚贤好知之过。由有知而后有圣人,有圣人而后有大盗,圣人大盗皆知之所自出,故是篇始终以去知为言。

疑独注:当上古十二帝之时,天下之民,食无所择而甘,衣无所择而美,其居其俗,不择地而安乐之。鸡狗相闻,不相往来;人物繁息,无求于外也。老子曰:不尚贤,使民不争。今赢粮趋贤,不惮其远者,以名利滑其天性,此上之人好知之过也。自弓弩毕弋至吃诟同异,复明上好知之过,以致鱼鸟人兽皆乱而失其性矣。所不知者,多知;所已知者,良知。所不善者,非可欲;所已善者,可欲也。庄子欲人忘其外好,充其自然之理,而不见可欲之善也。上好知而无道,日月山川之悖烁,四时之施堕矣。下至小虫小物皆失其性,则大者可知。种种之民,言各随其所受性而生,淳朴未散也。今舍淳朴而悦役役,舍恬淡而悦啍啍,宜其乱天下也。

详道注:军多令则乱,言多给则辩,故知多则事多,事多则患多,此治天下者所以贵夫小知去而大知明也。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则于穷理之知为赘。知非其所不善,莫知非其所已善,则于尽性之仁为亏。亏于仁,赘于知,则所知非真知,所非非当非矣。天运曰: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𧓽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与此喘耎、肖翘义同。传曰:多事,生之雠;多言,德之贼。役役,多事者也;啍啍,多言者也。天下恶得而不乱哉!

碧虚注:南华引上古容成、大庭十二氏无为之治,以证今世为治者之弊。结绳则立法之始。事不可终静,静久则动也。至于上好知而天下乱矣,鸟兽虫鱼不安其生,况于人乎?机诈之毒,上干天和,故草木昆虫咸被其害。太上云:以知治国,国之贼;不以知治,国之福。信哉斯言!

鬳斋云:十二氏,只伏羲、神农、轩辕见于经,余无闻焉。或得于上古所传,或庄子撰出,如佛言我于过去某劫也。以天地间观之,自伏羲以来,载籍可考者三千余年,伏羲已前,必有六籍所不传者,未可遽以为无也。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趋之,暗说孔、孟在其间。颉滑、坚白、解垢、同异,皆当时辩者之事。以取鱼取鸟兽之事与辩者并言,亦是以曾、史与斗斛权衡并讥之意。求其不知者,务外以求异。求其已知者,晓然易见,自然之理也。所不善在人者,所已善在我者,即齐物论所谓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言但知它人之非,而不知己之所是者亦非也。大而日月山川,微而喘耎肖翘,莫不失其性。甚矣,好知之乱天下也。叹息一句,结了却以三代实之。逍遥游曰汤之问革也是已,起句也;此曰三代已下是已,结句也。起结虽异,同一机轴。

此章举至德之世,上下无求,民各自足,以证今时之不然。十二君者,其间或典籍未闻,祝融已下,迹渐可考。窃意伏羲已前,民性素朴,则绳犹未结也。故所食皆甘,所服皆美,乐俗安居,何知帝力?邻国相望而无攻掠之忧,鸡犬相闻而有阜丰之乐,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则耕凿自给,无求于外。只此数句,写出太古淳朴之风。盖引道德经小国寡民章语云。后世遂至延颈举踵,赢粮趋贤,弃主去亲,不远千里而求之。尚贤之迹著,使民求奇务异,以尊耳目所不及,必有名浮于实者应之。是相率而为伪,欲天下不乱,可得乎?下文明好知之害物,使生民失性,虽禽兽虫鱼亦不得安其性命之情矣。皆知求其所不知,谓分外求知,如测天地、问鬼神之类。所已知,谓己之良知,辨微危、尊德性之类。所不善,己自以为非者,责人求备之类。所以善,己自以为是者,矜能自用之类。信能于此精择而谨趋之,则知善皆出于真,性情各归于正,不治天下而天下自治矣。苟或反是,则日月山川为之悖烁,人民其能自安乎?此皆原于上好知之过。种种之民,谓得祖气之正,可为种于天下者也。

是篇以胠箧命题,诸解罕及胠字之义,唯林疑独云潜开也。今考监韵:胠,胁也。则胠箧者,从箧之胁旁开而取物,此窃盗之行也。经意谓治失其道,法令滋彰,上以知防民,民亦以知窥其上,防之弗周,必将乘间而有之,故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田成子盗齐,并窃其圣知之法,以致身安国霸,则知盗亦有道,而世俗之圣知不足恃也。如此,四子之不免乎戮,宜矣。世间善恶二涂,皆资圣人之道而立,然而为恶者常多,趋善者常少,则其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也可知。盖消长之理,犹唇齿川谷之相因,若重以圣知治天下,其为盗跖之利不轻矣。为器以平之,并器而窃之;立法以治之,并法而窃之。吾将柰何哉?此实由乎为治者不能弘道德以公天下之情,然后奸雄得窃其权以为私利,天下有被其害者矣。

○南华务在绝圣弃知,掊斗折衡,思复上古无为之治,然其还淳反朴之要,在明乎真知,以正其所趋,复乎真善,以全其所受而已。为欲矫世俗之弊,其言不免乎过讦,觊有以激回之,马蹄未足尽其喻,至胠箧而极矣。奈何道大难用,徒托空言,独唱于前,卒无和者,无怪乎古今抱道之士,高蹈山海而不返也。吁!使任治道之君子皆如漆园之用心,何患乎世道之不兴,淳风之不复哉!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