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

[南宋] 褚伯秀 著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十二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应帝王第三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郭注:物自当其名而各自谋,物自任其事而主其知。因天下之自为,故驰万物而无穷。尽其所受乎天,足则止也,见得则不知止。不虚则不能任群实。用心若镜,鉴而无情,来即应,去即止,故虽天下来照,而无劳神之累也。

吕注:无为名尸,则我无名而天下莫之能名;无为谋府,则我不谋而天下为之谋;无为事任,则我无为而任事者责;无为知主,则我无虑而天下为之虑。体尽无穷则光大之至;游乎无朕则鬼神莫睹,况于人乎!若然者,尽其所受于天而无见得,所谓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所谓虚者,岂虚之而后虚哉?吾心本虚故也。其心若镜,不将,则既往无所存。不迎,则未来不可见。应而不藏,则方今不可得。以尽其受于天者如此,是以胜物而不伤也。

林注:至人之心,物感则通,事成而寂,有若镜然明无情应物而妍丑莫欺,是谓胜物而不伤。至人无争而是非莫欺,因时循理而神亦莫之伤也。

详道注:镜之于物,至则应之,而其光不藏;去则听之,而其光自若。不迎于其来,不将于其往,夹者不穷而吾应之也。常虚而无心,此所以胜物而不伤也。自无为名尸至而无见得,以心之虚而致道也。自至人之心至应而不藏,以道之虚而至用也。

碧虚注:为名尸,则形必瘁。为谋府,则神必殆。为事任,则才必竭。为知主,则识必昏。体未尽,则有穷,有迹,则不足游矣。尽其所受乎天,则任之而已。有见有得,则不妙无见,亦虚而已。用心若镜,物来斯鉴,彼自来往而妍丑无隐,无心于胜物,故物亦不能害也。

鬳斋云:无为名尸,为善无近名是也。无为谋府,不谋焉用知是也。无为事任,事虽不可不为,而不以事自任也。无为知主,人虽不能无知,而不以知为主也。此四无字,是禁止之意,与论语四勿字同。体,察见也。见道至于尽而无穷极,而心游乎无物之始也。天受我以此理,我能尽之而不自以为有得,见其有得,则近于迹矣。铺叙至此,以一为虚字结之。用心若镜已下数句,只是解一虚字,文势起伏,平淡之中自有神巧,岂不奇哉!

赵虚斋:以此段连南海之帝为一章,其注义略而不论。按:此段乃承前季咸章而立说,用以总结其意,观文义可知。名尸、谋府、事任、知主,言季咸恃知谋以察物,而要名任事也。体尽无穷已下,言壶子之道不可测识。至人,则指壶子明矣。非有心于胜物而不能不胜,使季咸自失而走是也。唯其不争,所以善胜物,又恶能伤之哉!盖明任道则其用无穷,任技则其能有限也。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郭注:为者败之。吕注:南阳喻儵然而有,北阴喻忽然而无,中央不有不无,所以会合之也。儵、忽虽异乎浑沌,而浑沌未尝与之异,故去待之甚善。知其为善而谋报之,则所以视听食息者,日凿而与物通矣。欲其朴之不丧,不可得也。

疑独注:道体全而为浑沌,判而为儵、忽,其精在乎中,其粗在乎外,分中央以为南也,此道之所以丧也。丧道者必自外至,故曰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无所不可,故曰待之甚善。日凿一窍,以明有所害也。七日而浑沌死,言不待数之极已足以丧道矣。

详道注:阴阳合而为浑沌,浑沌散而为阴阳。以合者善乎散,则其用无方;以散者凿乎合,则其为易败。老子云有象、有物、有精,即浑沌、儵、忽之谓也。谋报浑沌之德,则以情灭道;凿窍而浑沌死,则以人灭天。七日者,言不待数之究已足以死浑沌矣。

碧虚注:南帝寓有为,北帝寓无为,中央之帝寓大朴也。三气未分谓之浑,五行未彰谓之沌。有无不分,故曰善待。南北二帝不识浑沌之真,而妄兴空凿以致朴散,老子云开其兑,济其事,终身莫究是也。

吴俦注:儵者幽而有形,忽者微而有数。浑沌之全体散矣。谓之中央之帝,亦不离乎儵、忽之间耳。然则儵、忽之相遇,莫非浑沌之地也。待之甚善,以其公而无私;谋报其德,则私而有意矣。道之全体将受其害,故不待数之究而浑者分、沌者散,此所以为死也。

赵注:应帝王篇前四章论治天下之道,后章发明前意,而归功于浑沌之德。南,离也,主目,司视。北,坎也,主耳,司听。言人恃其耳目之聪明,而强其所不知,则其真始离矣。此知者所以行其所无事,而恶夫凿也。

鬳斋云:此段只言聪明能为身累,故以此形容。隳肢体、出聪明,则为浑沌矣。本是平常说话,撰成日凿一窍之说,真奇笔也。浑沌即元气。人身皆有七窍,如赤子之初,耳、目、鼻、口虽具,而未有知识,是浑沌之全。知识萌而有喜、怒、好、恶,浑沌之窍凿矣。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便是浑沌不凿。庄子翻说得来,更是奇特。如此机轴,岂后世学者可及哉!

右章计七十四字,郭氏引道德经一言以蔽之,简要切当,莫越于此。研味之余,偶得管见,附于众说之后云:

南华经所谓浑沌,犹道德经所谓混成,冲虚经所谓混沦,皆以况道之全体本来具足,不假修为者也。然而世有隆替,道与时偕,儵化而为有,忽化而为无,道体于是乎裂矣。自一生三,犹未至于凿也。及乎时相遇于浑沌之地,则物交物而心生,犹薪火相加,理无不然者。浑沌无所分别,待之固亦尽善。使儵、忽不能忘情,而思所以为报,则浑沌之德未能不德,故不免夫恩害相生之累。日凿一窍,患由斩入也。七日而浑沌死,则情窦开而冲和丧也宜矣。帝王之迹著,而大道之体亡,何以异此?

古之应帝王者,无为而万物化,无欲而天下足,渊静而百姓定,此尧、舜、三代已试之效,后王法之以垂统立极,岂以知治国汲汲于谋术者之比哉?故南华以啮缺问王倪为是篇之首。有虞喻多虑,泰氏喻无为,无为足以配天,此帝王所应,历数所归,而亿兆民命之所寄托者也。若夫以已出经式义度,欲以化天下之民,无异矰弋熏掘而致鸟鼠,是速其高飞深穴之逃。盖有为则有心,有心则知谋所由出,奸诈所自生,虽父子之天,有所不能固,其于君民之际,求如标枝野鹿之相忘,可得乎?是以天根问为天下,答以心澹气漠,顺物无私;子居问明王之治,答以忘功善贷,使物自喜。皆所以应帝王之道,以无为为之。凡有天下国家者,盍求诸此?郑有神巫,期人生死,喻知谋之士,审观时政,足以料国之兴衰。先事知几,烛微无隐,可谓当代蓍龟。然而一见壶子,哀其将死;再见,幸其有瘳;三见,疑其不齐,无得而相,则观形察色之技,于是乎有限矣。明日又见,自失而走,何壶子之多变,而季咸之不神邪?此言料国者知谋数术,不越乎人为之伪,所以用之有穷。而无为之主,宪天体道,垂衣一堂,精神四达,与化无极,巍巍荡荡,民无能若,则岂知谋可度、术数可窥哉?结以南北二帝遇于中央,言道散为物,离无入有,儵忽即有无异号,徼妙之所以分。今会而一之,非不善也。

有一则有散,所以启儵忽之凿。唯其善待之,必有善凿者,不若彼化无心,相忘而交化也。万斛之舟,不容灌针,何怪乎七日而死浑沌哉?窃惟南华一经,肆言浑浩,湍激籁号,作新出奇,跌宕乎诸子之表,若不可以绳墨求。而内篇之奥,穷神极化,道贯天人,隐然法度森严,与易老相上下。初学未得其要,鲜不迷眩日华之五色者矣。考其创意立辞,具有伦理,始于逍遥游,终以应帝王者,学道之要,在反求诸己,无适非乐,然后外观万物,理无不齐,物齐而已可忘,已忘而养生之主得矣。养生所以善己,应世所以善物,皆在德以充之。德充则万物符契,宗之为师,标立道原,范模天下,为圣贤续命脉,为万世开迷云,大宗师之本立矣。措诸治道也何难?内则为圣为神,外则应帝应王,斯道之所以敛之一身不为有余,散之天下不为不足也。帝王之功,虽曰圣人余事,然跻世真淳,挈民清静,应化极致,莫大于斯,故以终内篇之旨。儵、忽生而浑沌死,喻外王之功成而内圣之道亏也。夫今之人凿窍而死浑沌者多矣,将何术以起之?曰:塞兑闭门,用之不勤,是为真修浑沌之术欤?再详七篇命题,各有所主,其间或举例稠繁,混淆莫辨。窃窥的指,以古人德合者配于逐条之下云:逍遥游之极议,当归之许由、宋荣,以解天下物欲之桎梏,而各全自己之天也;齐物论之极议,当归之子綦、王倪,以祛彼我是非之惑,得其同然而合乎大通也;养生主之极议,当归之老聃、彭祖,以𫄙过养形骸之谬,知生道所当先也。人间世之极议,当归之蘧瑗、接舆,明出处去就之得宜,勿撄逆鳞以贻患也;德充符之极议,当归之王骀、申徒嘉,言内充者不假乎外,德盛者物不能离也;大宗师之极议,当归之孔子、颜回,有圣德而不居其位,弘斯道以觉斯民也;应帝王之极议,唯舜、禹足以当之,讴歌狱讼之所归,应天顺人而非得已。此南华企慕往古圣贤,笔而为经,标准万世。若夫真人之所造诣,即七篇而不泥,离七篇而脗合,所以外混光尘,内存慧照,出凡入圣,阖辟化机,而不可以形教拘也。善学南华者,于内篇求之,思过半矣。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二十二